不顧他撕心裂肺的叫喊哭嚷,下一刻,朝他甩過來的鞭子又再次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死心地拚命掙扎,甚想現在就離開此地前去阻止他們的獸行,可在刑堂管事一棍打在他的頭頂上後,被敲破頭的他終究停下了所有動作,不情不願地垂下了眼簾。
不知過了多久,被亂棍敲昏的斐然感覺有人將他自牆上解了下來,動作輕柔地將他攬進懷里,以指耐心解開被血和汗糾黏在他面上的發絲,而後,燙熱的淚滴,顆顆無聲地滴落在他的臉上,令他自無邊的夢魘中醒了過來。
他費力地睜開眼,就見向來脾氣溫和的大哥斐思年,眼底覆滿血絲,強行忍抑住滿心的仇痛,一手拿著干淨的帕子替他拭著額際因疼痛而不斷沁出的冷汗。
「大哥……」
「沒事了,大哥帶你回家。」斐思年將一身觸目驚心傷口的小弟緊緊抱在懷中,怎麼也不肯放。
「小妹她……」斐然神智猶迷迷糊糊,怎麼也撕扯不開那糾纏著他的濃重睡意,他下意識抓緊了斐思年胸前的衣襟。
斐思年聞言,心中一慟,再也壓抑不住潰堤的淚水,抖顫著身子,埋首在他的肩上哽咽地道。
「不會有事的,日後,我們都會好好的……」
濕熱的淚珠很快即暈濕了斐然的衣裳,他猶來不及分辨,隨即閉上眼,轉身沉淪在另一場……不知何時才能醒來的噩夢中。
十二年後。
馬車車輪輾過大街上落了一地的梧桐葉,那枯葉自輪下發出的低鳴聲,像是秋日細細碎碎的嘆息,遭方拐過街角處的風兒吐舌輕輕一卷,揉碎的枯葉便隱遁至深秋的夜色里不知去處。
斐然倚坐在馬車里,出神地看著外頭華燈初上的街景,一盞盞的燈火在馬車急馳而過時,在他的眼角掠過了道留不住的流光碎影。自從幾個月前,他在西苑國以兩張魂紙向文家大少換來一個確切的消息後,他便馬不停蹄的往東南方向趕,唯恐查探多年卻始終不知其消息的人,在他趕來的路上又先他一步給跑了。
因多日來的奔波之故,掩飾不住的疲憊在他心神恍惚的這一刻,悄然佔據了他的眼簾,令他不禁倦累地合上了眼,也令他的心上一松,不知不覺間,又讓一抹闇影自他心底的柵欄中掙月兌而出,某張他這輩子再也不願憶起的臉龐,也再次來到他的面前……
那是斐冽的臉。
那一張俊美無儔的臉龐,曾在多年前深深擄獲原國無數男女的心,也是這麼一張臉龐的主人,曾讓冽親王府淪為人間煉獄。
打小起,府中奴僕們人人都說,他與斐冽長相肖似,幾乎可說是打從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哪怕斐冽的子嗣成群,在眾兄弟姊妹中,日後,他定是最耀眼的一個。
只是那些人卻從不曾知曉,在看遍府中一切生生死死這麼多年後,他恨不能找機會拿把刀,親手把臉上這張肖似斐冽的面皮給剝下來。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日的午後,府中總管將他自與下人們雜居的偏房中提了出來,拿著棕刷將他渾身上下刷洗過一遍,換上一身新衣,帶著他來到了斐冽的面前。午後的陽光斜斜地自門邊窄隙間篩了進來,不偏不倚地打在斐冽那張迷惑了無數人的俊容上,亦清晰地映亮了那一雙眼眸。
癌身跪在地上的他抬起頭,靜靜地望進那一雙眼眸中,當下他胃中陣陣翻攪欲嘔,令他不得不將排山倒海一涌而上的酸水生生地截在咽喉之間,再使勁咽了下去。
原因無他,身為相級中階的斐冽乃中原大陸唯一的強者,早已睥睨天下的他,眼中只有強者,其余的一切,在他眼里不過只是螻蟻。這讓斐然不禁想起,他那身為相國嫡次女卻被斐冽強搶進府中的娘親,在被府中下僕凌虐至死前的光景,以及府中更多無辜遭斐冽手下橫奪進府里的男男女女……
或許在斐冽這個為無上力量以及權勢所瘋狂的瘋子眼中,不論身分、不計地位,哪怕就是血脈至親,對他來說,也僅是地上可任由踩踏糟踐的塵泥,只是他能利用就提出來利用的工具,倘若毫無用處,哪怕或生或死,也無半點垂眸的必要。
一只不似武人般粗糙的大掌抬起他的臉龐,在他怔忡間,措手不及的疼痛自他的下頷處傳來,他下意識地縮起身子,蓄力抵抗起來自下頷處因掌指而捏緊的痛楚,並在那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了斐冽看向他時的眼神。
那是一種只把他當成用來專司繁衍後嗣,視他如牲畜般的目光。
「你大哥,是個血統不純的廢物,而你的那位好二哥,為了挑釁本王,居然成了個不成體統的斷袖之輩。」斐冽輕輕轉動著掌指,以打量貨物般的眼神審視著他,「眼下本王尚存的子女中,看來看去,也只你一人尚能勉強入眼。」
來自武者天生的威壓,在斐冽說話的同時自身上散逸開來,毫不客氣地重重打壓在他的身上,當下令斐然的口鼻間傳來一陣帶著血味的腥甜。
斐冽用力捏緊他的下頷,「識相的,就乖乖給本王留下子嗣,原國斐氏一族,唯有我斐冽的血脈,才是正統。」
你作夢……
被迫抬首的斐然默然在心里道,面上卻半分表情也無,此刻在他胸臆間翻滾著的,是滿溢的不甘與憎恨,是欲親手執刃殺之的仇怨……
當座下的車輪輾過道上一塊凸起的路磚,而令馬車一陣顛簸時,沉陷在短暫入夢中的斐然猛然轉醒,一時之間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繃緊了身上每一寸的肌肉,正欲抽出懷中隨身所攜的刀刃時,這才因馬車外頭的光景一怔,而後突兀地卸去了渾身所蓄的武力,整個人癱靠在椅背上試圖緩和起喘息。
有多少年……沒夢到那個人了?
他坐起身子,埋首于掌心中,想壓下此時的激越顫抖,又想閉上眼再回憶一會兒夢中那雙屬于邪惡的眼眸,以及,那一雙,多年來始終都在他的心頭上纏繞成死結解不開的心鎖,代表著他此生必須背負著原罪的眼眸。
自從十二年前斐冽逼宮失敗且死在斐梟手中後,那些曾經發生在他們所有兄弟姊妹身上的事,就成了所有人再也不願踫觸的心傷。
可他卻怎麼也不能忘,當他被大哥斐思年帶回府中時,首先見著的,是剛晉階卻不顧根基不穩,冒險與斐冽一決生死的斐梟,一身傷痕累累地跪倒在府中的刑堂失聲痛哭,淚水一顆顆地滴落在地上那一攤尚未干涸的血跡中。而他的妹妹,他如今在府中僅剩唯一一個還存活著的小妹斐淨,則是生死不知地被納蘭清音抱在懷中,急匆匆地往外跑尋找大夫……
在納蘭清音難得失態地跑過他的面前時,他親眼看見,那一縷縷往下流淌的鮮血正自小妹的雙腿中流下來,滴落在地面上,一滴一滴的,點點紅梅般的血跡,一路拖曳蔓延至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耳邊的囂音隨著斐思年將他帶走後逐漸散盡,那一夜,當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床上,痴痴地望著遠處的燭火時,他忍不住地在想,倘若,那時他若是答應了斐冽,他肯留下斐冽的血脈,那麼小妹她是不是就不會遭到那些人的毒手?若是他肯,斐冽是不是就不會轉移目標,把魔爪轉移至年方十歲的小妹身上?倘若……
搖曳的燭火沒有回答他,似水的靜夜也不理睬他的旁徨,任由他像只掉進蛛網苦苦掙扎的小蟲,被牢牢沾黏在蛛網上,不知該怎麼掙扎,不知該怎麼去排解心頭那份由巨大傷痛所成的懊悔,他不知該怎麼去面對,他那已被毀于他人之手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