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動的背影毫無預警地抽痛他的心房,若非他在失神前拉回理智,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摟住。
「你看起來很累,是庫塔嬤嬤多給你工作嗎?」他幾番呼吸後才有辦法正常說話。她對馬場的雜事頗為上手,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多分了點事做?
「當家別誤會,是我連續幾日睡不好才會沒精神。」柳鳴風趕緊轉過身來解釋,一邊將淚痕擦干。
她不能因為睡不好而荒廢分內的工作,也曾想過白天多做一些,讓自己累一點,看晚上會不會比較好睡。結果睡是睡下了,過沒多久便又哭著驚醒,屈抱著身子睜眼到天亮,反而更糟。
「你回去躺會兒吧,我找人來接你的工作。」看她累成這樣,怎麼忍心強求她繼續工作?況且解羊不是件簡單的功夫,庫塔嬤嬤怎麼會要她一個新人負責?
「多謝當家,我不困。」馬場上下都忙,她怎麼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回去休息?
柳鳴風收好墳土,繼續解羊切肉,完成庫塔嬤嬤的交代。
必釋爵迅雷不及掩耳地奪走她手里的切肉刀,指著一旁簡易的木椅、木桌。「不困,也坐著眯會兒。」
柳鳴風本想取回切肉刀,這是她分內的事,教別人看見了要怎麼說她怠惰職責?可是他冷眼過來,她便什麼都不敢說了。
看看他利落地片羊肉、去骨切塊,一點當家的架子也沒有,她在一旁端坐,看著看著,眼皮竟然逐漸沉重,忍不住打起噸來。
奇怪,爹娘這回怎麼沒來找她?弟弟跟水仙也沒來跟她招手……那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嗎?幾刻就好、幾刻就好……
必釋爵沒幾會兒工夫便將剩下的羊只處理干淨,一回頭,她已經睡沉,還發出微微鼾聲。
他解下披風,輕覆上她如垂柳般縴細的嬌軀,猶豫許久後才單膝跪下,以指掀開她覆額的厚重劉海。平滑無紋的額頭上,接近右邊太陽穴的地方,確實有道粉色如蝶的肉疤。
「淮哥哥,我這痕好難看……以後……以後就沒人喜歡鳴鳴了……」
「怎麼會?像在你臉上繡只蝴蝶似的,我覺得漂亮極了。」
「真的嗎?可是其它人都笑我,說我一定是做錯事,才讓老天責罰。」
「胡說八道,我看你就像只小蝴蝶。小蝴蝶可沒傷心事,縝日翩飛采蜜就好,你要不信我,寧可听別人的話,以後就別跟在我後面,喊我一聲淮哥哥了。」
往事一幕幕地浮現眼前,事隔十幾年,虧他還記得清楚。
五歲的柳鳴風裹紗戴帽不敢見人,他連哄帶騙了好幾天,才讓她卸下心防取下紗帽。可惜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十三歲的淮哥哥,該如何用關釋爵的身分教她放心托付?
雖然柳照先在初見他的瞬間有些錯愕,但見他高大壯碩,不似父親瘦如薄葉的身軀,姓名、背景也皆與以往不同,便逐漸退去了疑慮,甚至對他賞識有加,頻頻表意若非收了元池慶,必定將他網羅名下。
他與滅神賦失之交臂一回,不過老天另外給了他機會,有回他與柳照先共酌對飲,研討武學時,酒意濃厚的柳照先竟無意中月兌口,說他早將滅神賦交給女兒保管,她將秘籍藏在一個極為隱密的地方。
滅神賦早在鳴鳴手上,若他不知道真正的鳴鳴頭上有道形似蝴蝶的疤痕,怕現下又要失望一回了。
必釋爵望著熟睡的柳鳴風,她失親的痛苦他並非不能理解,倘若柳照先是成也滅神賦、敗也滅神賦,兒時百般呵護她的淮哥哥又是為了滅神賦而來,豈不是又讓她再度崩潰一回?
案執輩的恩怨本就不該要她承受後果,可是他不能違背對父親的承諾,縱使心里為她的處境感到抱歉,也只能用其它的方式彌補。
「別怨我,至少我可以擔保你在馬場內生活無憂……」他會要她心甘情願交付滅神賦的心法,且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是她記憶一隅的——
晏淮。
第3章(2)
「瞧瞧你,怎麼跌出個杯口大的傷?還在額頭上。以後落了疤,怎麼找好婆家?」
「唉,別罵了,跌入水井還能留住一條命已經算是萬幸了,以後的事以後再煩惱吧。我跟晏兄拿了些上等金創藥,快給鳴鳴敷上。」
「嗚……」听爹娘一會兒怒斥、一會兒嘆氣,身體是她的,臉是她的,難道她不難過、不懊悔嗎?她才五歲呀!
「鳴鳴,出來一下。」
誰在喚她?暗自垂淚的小鳴鳴眺向窗外。是淮哥哥!
小鳴鳴頭好疼,卻難掩開心。
「淮哥哥,你來看我啦?」
「吶,這給你,眼淚收收,別哭了。」
「哇,是紅笛耶!」小鳴鳴開心地收下,淮哥哥的手藝可厲害了,央了好幾回請他造個紅笛送她,這回總算如了願。她欣賞著上了紅漆的笛身,最下頭還刻了她的名字——鳴風。
「淮哥哥,謝謝你,鳴鳴好喜歡。」
「喜歡就好,我要走了,你回去休息吧。」他模模小鳴風的頭便離開。
「不,淮哥哥,你別走、別走……你不是說這紅笛是要做給……那鳴鳴是你……」
「別走!」柳鳴風揪著披風驚醒,迷霧之間,眼前似乎有個蒙朧人影。「誰?」
「醒了?」關釋爵放下工具與木橛,起身倒了杯水給她。「醒了正好,庫塔嬤嬤剛來喚飯,等中庭生好火就可以過去了。」
「庫塔嬤嬤?」她接過水,迷迷糊糊的,過了一會兒才驚覺自己身在何處,那他不就……一直在她身邊?
「當家,我……」她是怎麼了?好幾天睡不安枕,卻能在他面前毫無顧忌地熟睡,一樣是作夢,卻不是親人索債,而是她好久沒有想起的過往。
不過……淮哥哥到底是誰?竟能讓她想來心里甜滋滋的。
夢中的她對淮哥哥這名字似乎很熟悉,可他是誰,長什麼樣子,她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下回累的話就別硬撐,好好休息,免得工作沒完成還拖累旁人。」關釋爵走回原地,拾起方才的工作,見她捺著額頭,他沉了眼色。「頭疼嗎?」
「不……沒事,一會兒就好。」她只是想不起來究竟誰是淮哥哥,她真的認識這個人嗎?還有那支笛子,印象中她吹過幾回竹笛,是同一支嗎?她記不清楚了。
沒道理在當家面前還坐得舒適,于是柳鳴風站起身,卻忘了身上還有件披風,就這樣落地了。她尷尬地撿起拍淨,折好後雙手奉還。
「不好意思,借了當家的披風。」她見關釋爵專注在刨木刻字,便將披風擱至桌上,退到一邊去,不看也不好奇他的動作。
這世間,少知道少危險。
「小事。」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以前老愛跟前跟後,探問他在忙什麼、做什麼、想什麼的鳴鳴,已經被現實磨得連好奇心都不敢有了嗎?
必釋爵抿起唇,將手中削磨好的木橛與放置腳邊多時的木盒一道遞給她。「我能做的就這些,收好。」
這什麼?怎麼從他回來就一直送她東西?
柳鳴風接過,真真震得她發抖,木橛上單單一個「柳」字,斗大烙印在她眼前,手心更為此發汗熨熱。
木盒精致,大小正巧能放入墳土,外部有兩處凸出的榫頭,難道他手藝精巧到能將木橛與木盒餃接成一體嗎?
翻過木橛,確實有凹入的榫眼,只是右下方一排小字似乎埋了什麼訊息。
「辛卯年十月十二日……十月十二日……這……」怎麼會是這天?
「柳盟主落葬之日,就在十月十二日。」也不管她一時間承不承受得住,盟主山莊殞落的日期,她是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