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羽賢知道自己此刻模樣實在非常之狼狽,發絲從成束的馬尾里散落了好幾縷,略蓬松地垂在她兩邊的鬢邊和頰側。
她兩只皮制綁手盡濕,下半身包含兩只黑靴全沾上大片泥濘。
泥濘此時已干,變成龜裂開來的泥片和泥塊,只要她動作稍大些,干掉的泥屑就會「啪啦、啪啦」地剝落下來。
其實剛才在急著趕回來的路上,沿途已經掉了不少泥塊和碎屑,要不然狀況只會更慘,根本是大泥人一尊。
她放下抱拳作禮的雙臂,腰背仍挺得筆直,嗓聲卻透靦腆——
「這兒梯田既多又大,多靠水牛梨田耕耘,牛只對農家來說猶如性命,這會兒成群墜了谷,得慶幸那谷地不算太深,且谷底因前幾天的幾場暴雨積了厚厚的泥巴,幾頭大牛僅受驚嚇,倒是沒傷筋動骨。」
凌淵然微一頷首。「牛只沒受傷卻爬不出谷底,農家們求到分舵這兒來,你自然是仗義到底,就連為兄請你相幫,你問都不問因由,二話不說便應承,又怎會對那些農戶百姓置之不理。」
惠羽賢又開始有點听不懂閣主大人話中之意。
好像有稱贊她的意味,也似乎有點在埋怨她、指責她?
……可為何怨她?
是因當日她答應幫忙,應承得太過迅速,令他生了什麼疑心嗎?
此時四名僕婢魚貫走進山水園里,前頭三人手中各捧著一張小幾,幾上分別呈著香茶、茶點和幾色瓜果,走在最後的那名婢子手中則端著一盆清水,小臂上掛著兩、三條干淨布巾。
僕婢們朝她的方向深福作禮,將幾張小幾端進園內的清涼台里擺放。
惠羽賢遂請貴客上清涼台。
這座四方涼台未設桌椅,底部是上好的黃梨木鋪就而成,在上頭或坐或眠甚是舒適,勝在冬暖夏涼。
僕婢們布置好一切後很快就退下,貴客從善如流席地而坐,姿態閑適,神情悠然,瞧著比主人家還要自在三分。
惠羽賢盯著安姑姑吩咐婢子為她端來的清水,內心不禁苦笑。
「我這模樣都沒收拾就跑來見兄長,實在太失禮,我看……我還是……」還是先離開把自己整理干淨再來見他?但留他一個在這里也不好啊……
「賢弟這模樣很好。」啜一口茶,他慢聲道︰「為兄瞧著挺樂。」
惠羽賢眼角猛地一抽,頓時無言。
但……要說出來的,若又悶聲不吭,怕他要不開心。
揚眉,她深吸一口氣道——
「今日人在外面,接到兄長到訪的消息,我心中……是歡喜的……也是擔心讓兄長久等,所以趕回來之後完全沒想到應該先整理儀容再見貴客,什麼也沒想就沖過來,急著想見兄長的面……」
淡蜜色的臉膚輕紅,兩只秀耳也紅了,但她跪坐的身姿仍英氣秀挺,清眸直視著喝茶喝到一半、頓住不動的閣主大人,繼而又道——
「兄長要我幫手的事,不去問因由,是因為沒有問的必要。沒掂量自身的能耐就直接允諾,是因為沒有掂量的必要。兄長欲力的事肯定不會偏離正道,即使真偏離了,那一定有兄長非力不可的原由。」
所以不管他打算干什麼,偷拐搶騙也行,殺人放火也好,她都幫到底是嗎?不必多問,因為他就是道,他就是理,是嗎?
她這完全是「盲從」、是「護短」無誤!
凌淵然微愣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此時他胸中脹脹的、繃繃的,行氣卻較尋常時候開暢,臉上肌筋不由自主往上拉提……
原來這種感覺叫作「受用」。
身為武林大派乘清閣閣主,又是人稱「江湖第一美」的乘清公子,旁人口中吐出的那些好听話語,他听得當是少了?
他老早就練成一雙冷眼看世人,心如古井不生波,但今日他家「賢弟」這一番直白的表態,竟令他十分受用。
清涼台上有風穿來拂去,被僕婢們收卷好的細竹簾亦被吹得微微晃響,算得上是涼爽的一個午後,惠羽賢反倒熱出一背細汗,也就跪坐著不動只動嘴皮,卻比跳進爛泥谷底拉抬牛只更耗力氣。
「就是……這樣的,沒有什麼要說了,我……呃?!」饒是她再定靜、再會裝,席地坐在她三步外的男子忽地挪移到她跟前,近到他的衫子能觸到她黏著泥塊的膝頭,任憑是誰都要大吃一驚,更別提對方還將她的手拉過去置在盤坐的大腿上,開始替她解下兩只腕上那既濕且髒的綁手皮套子。
已明顯散發泥腥味的皮制綁手立即將那漂亮的冰青緞子弄得又濕又髒,惠平賢看著那迅速暈染開的污漬,眼皮又抽。
她立時想收回手,但撤不了,似被一股無形黏勁纏住。
綁主大人掌頭頂心對著她,很專注地解著那雙套子,並把她濕掉的袖底往上卷啊卷,讓她能凊凊爽爽地露兩只被水氣浸到微微發皺的小臂。
惠羽賢以為應該就這樣了,不會更嚴重了,但——
他、他竟從一旁清水盆里擰來巾子幫她擦手!
瞬時之間,她只覺腦袋瓜被四面八方涌來的氣擠壓到炸掉,「轟——」地巨響,一片的空白,一望無際,沒有邊角,全都亮晃晃、白澄澄。
這似曾相識的滋味銷魂蝕骨,她眸底驀然起霧,靈台震顫。
隱約听到那漸已熟悉的成熟男嗓,像吟歌般幽柔,剖開一切渾沌,進到她的初心。
「既已沒什麼要說,那就隨為兄來吧。」
驟然間,兩手手脈徒熱,她的肉身與神識遭到強而有力的勁道滲入。
氣血刺麻帶熱在四肢百骸中流竄,伴隨一波波震蕩,震得她必須即抉擇——是要設法抵抗那力道,抑或敞開五感與之融合?
她選擇了後者。
敞開、迎入、融合,而後將層層堆棧的厚實熱氣流導進奇經八脈,過程毫不費力,便如凊泉之流,如月之行,表里配合,陰陽相貫,令體內猶若溝渠分布的經絡通暢活化,之後將流溢的血氣匯成湖澤,蓄于丹田內腑之中。
她驀然醒悟過來,由手脈滲進體內的勁道是在引導她練氣,以聞所未聞的絕妙神技領她進入全新的境地。
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今日閣主大人這一領,千金難換。
她領悟得非常快,思緒飛掠,空白腦中開始現畫面。
她看到閣主大人在替她擦手。
他的模樣較如今女敕了些,眉宇間的威壓也淡上許多,頭發隨意束在身後,穿著一身黑墨墨的長衫……而她,那時她才七歲吧?
他憑一己之力從挾帶大量土石的洪流中救回包括她在內的八名孩童。
莫哭,不怕了,會找到你爹娘的……
他後來真的兌現承諾幫她找到爹娘,但阿爹和娘親已變成冰冷的尸身。
她失去雙親,其他孩子有的找到爹,有的找到娘親,但也有兩個跟她是一樣的,既沒爹也沒有娘了。
三個沒爹沒娘、潛目無親的孩子便跟著他,直到幾日後,他的人傳來消息,說是幫除她之外的那兩個孩子尋到住在城里的親戚,兩家親戚之前听到山洪滅村的事兒,也是急著找人打听消息,如今知道還有一線香火留存,都要高興壞了。
然後她那兩個小伙伴被送往親戚家過活,終于,只剩下她一個。
這一晚她躲起來哭,是他找到她,帶她回房里,還親自幫她淨臉擦手。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她以為自此之後能一直跟隨他,不會流離失所。
爹娘不在了,她好想再有親人,她喜歡他來當親人,但……
「穩心。」徐嗓幽柔,卻震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