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閣主大人在跟她說話,她想應聲,可好像沒辦法開口,體內沛然之氣就要沖喉而出。
要調息,心要穩,她明白的,只是……似乎越來越難做到。
「呼——哈,哈啊……呼——啊呼——」惠羽賢好一會兒才發現那氣喘如生的喘息聲是從她口鼻里發出的。
是她主動結束這場內功心法的運行,她是「被結束」的。
綁主大人擅自作主將她推進那個境地,在她快要無法負荷、平衡將失之際,他又「大發善心」替她化去所有沖擊,保她內息不損。
她神識漸穩,但氣血仍然太過飽滿,正肆意奔流,猶若洪水潰堤。
而適才「被結束」時,她驟然前傾,此刻忙著掌控呼吸吐納的她根本沒心力去想自己是否該坐好、坐直?
腦子暫且使不了了,所以就繼續將額頭抵在男人胸口借靠著,緊閉兩眼,氣喘吁吁。
心音好不容易定下,喘息聲漸漸轉小,直到她又一次深深吸氣再徐徐葉出,那雙一直閉著的眼晴終于張開。
「賢弟可是緩過來了?」詢問聲從她頭頂上方傳來。
惠羽賢剛定下的心陡然一凜,倏地坐直上身,一抬頭就跟閣主大人近距離對上!
眼前這張俊容與當年那位少年公子重迭在一塊兒。
她鼻中泛酸,眼眶突然熱熱癢癢的,連忙抬手用掌揉了兩下,把威脅著欲要滲流來的東西借機揉去。
她先是點點頭,又做了一個深長吐納才訥聲道——
「沒事了,多謝兄長賜教。這套內功心法堪稱奇絕,只是我資質太弩鈍,沒能掌據好要領,但確實受益匪淺。」
第3章(2)
凌淵然靜望著她好一會兒,似斟酌似沉吟。
忽地,他抬指摩挲過她的臉頰,像要將她的五官端詳得再仔細些,微微扳起她的秀顎。
「……兄長?」她迷惑揚眉。
「沽了塊泥,得擦擦。」他一臉正經。
「啊?嗯……多謝兄長。」
他低應一聲,又認真確認過終才撤手,惠羽賢跟著悄悄吁出一口氣。
被他摩挲過的地方有些癢,她忍住想揉臉的沖動,凝下心神問︰「兄長之所以傳我這套功法,是跟你要我相幫的事有關對嗎?」莫非是擔心她內力太淺,因此事先加以強化?
那麼,她必須習到多深,上到那內功心法第幾層,才能確實幫上他的忙?無奈這套心法實無法速成啊,即便心智能理解功法要義,要在極短時間內強增內力到他所要的那個層級,她怕自己辦不到,會耽誤到他。
她實在太過沮喪,根本沒留意到當她問出話時,閣主大人瞳底一閃而過的贊賞之色。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修習,盡全力去做,有不足之處,還請兄長多指教、多擔待……」他開口請她幫忙,她卻要他多擔待,惠羽賢一講出這話,臉上立出懊惱神色,唇瓣隨之抿緊。
「這套內功心法名為『激濁引清訣』,是我在而立之年閉關修煉時悟出的,之後三年間,我在數名內外兼修的乘清閣好手身上試過,沒有一個能如你這般,首次嘗試就能將全身經絡以『溝渠流通、匯聚湖澤』的意念來操縱,如此無師自通,令體內氣行千里,如環無端,上下相隨——」她此時煩惱些什麼,他心里俱知,她以為自己不夠好,能力不足,卻不知他眾里尋遍,苦心經營,好不容易才遇到她這枚奇葩。
也或許他在許久前就馮過,只是那時始料未及……
此刻見她懊惱的表情因他的話而變得有些憨,他不禁一笑,又道,「為兄向來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賢弟是自己人,所以待你當然嚴厲了些,對旁人,我僅催動最淺層的功法,從未再深進過,然而用在賢弟身上,自要一層一層往上攀。」
除她以外的那些人,他不是沒試過領人深進、傳功法予人,可惜的是每每一加深勁道,幾乎將乘清閣的那幾名下屬逼至走火入魔的邊緣。
但是她,大不同。
「你跟上來了,跟得很好,是我有意試探沖得太急,才令你末了亂了氣息。」
長而不狹的雙眼微瞠,惠羽賢遲疑地動了動眸珠。「……也就是說,我並非太差,還是能幫得上兄長的。」
她似乎不明白自個兒多有能耐。凌淵然心里暗嘆,真想敲她一記爆栗,卻僅是屈起指節刮了她臉頰一下。
「沾了泥,得擦。」他先聲奪人,非常有理。
她連忙抬手跟著擦。「多謝兄長。」
她這性情,看著應是「大事精明、小事迷糊」,說好听些叫「不拘小節」,但要想佔她個人的便宜就十分簡單。
她小時候就這脾性嗎?
竟跑來混江湖,還混得挺風生水起,沒被這龍虻混雜的世道給生吞活剝,莫非靠的正是她的「不拘小節」?
凌淵然心緒有些復雜,道︰「是為兄該向賢弟言謝才是,有勞賢弟了。」
「不會的,不用謝。」惠羽賢背部挺得更直,很鄭重地搖搖頭,雙頰上的紅暈變得更明顯。「還有許多事得請兄長指教……」
好像直到現下她才有些真實感,原來自己被閣主大人稱贊了。
知道自己對那套「激濁引凊訣」的悟力還算可以,深進有望,不令他失望,堵在她胸臆間的郁悶消散大半,跟著又想到今日竟得如此機緣,可以一窺閣主大人內功修習的心法,根本是如獲至寶。
他還幫她擦臉、擦手,就跟當年他對待那無依無靠的小女童是一樣的。
莫哭,真找不到親戚,哥哥當你家親戚。
扮哥。
他說他是愚兄。
她的愚兄。
她靜靜品味著,忽覺心頭暖熱,嘴角有些失守,禁不住朝他揚唇笑開。
噢,不,不是有些失守而已,是開心到有些忘形。
她清亮長眸笑成兩道彎彎小橋,笑咧開的嘴淺淺露兩排白牙,竟然笑一對小酒渦,瞬間讓英氣凊美的五官變為俊俏可愛。
凌淵然離那張真心笑開的俏臉太近,近到被那乍現的力道掃得一度屏息,他忽地意識到,似乎從未見她這般笑過,很純粹、很直白、很心愉的笑。
這家伙不笑便罷,一笑竟「威猛過人」!
這一邊,完全不知自己這一笑殺傷力有多大的惠羽賢,雙臂打直撐在膝上,問道︰「兄長等會兒還是要離開嗎?若不嫌棄,在分舵處這兒住幾日再走吧?等會兒一起用膳可好?廚子馮大爹的燒菜手藝好得不得了,炖魚湯更是大爹的拿手絕活,兄長愛吃魚不是嗎?我請馮大爹幫忙燒幾道好味的,好嗎?」
是嗎?他跟她提過,他愛吃魚嗎?
凌淵然淡淡頷首,笑道︰「即使賢弟未開口留飯,愚兄也會厚著臉皮蹭上一頓的,不過眼下你這主人家實令人盛情難卻,倒成全了我的風雅,不必我親口討食了。」
「好,那說好了,兄長留下來吃飯。」
她好歡喜啊!
眉眸間的沉靜神氣難得添上喜色,活潑生動,如此外顯。「那……得先知會灶房那邊,對,要請馮大爹幫忙擬菜單,炖魚湯的話要文火細熬慢炖,慢工細活,需要給足時候的,我……我先吩咐人去灶房那兒知會一聲,兄長先坐一會兒,我等等便回。」她自個兒胡念著,說是風就是雨,跟他打了聲招呼後立即起身奔下清涼台。
那俊秀身影很快消失在奇石與花木之後。
清涼亭台上,閣主大人慢悠悠地收回視線,取起擱置已久的香茶並未再飲,而是湊近鼻下嗅了嗅。
長睫淡掩下的瞳底,光點明明滅滅,已若有所知。
凌淵然當晚並未留宿在武林盟大西分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