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容麗兒侍候王爺更衣。」她咽了咽唾沬,大著膽子往他走去,在他跟前行禮,伸手為他取下紫冠,解開束發巾子,赧紅著臉略略偏過頭,不敢直視地卸下他身上長袍與中衣,最後為他月兌去靴子。
「這屋里一切若由德昌王爺來看,自己喜不喜歡會先擱一邊,隨遇而安;而若是、若是阿藤的話,他一定知道我的想法。這被子顏色是藍的,是晴空萬里的顏色。」
她輕扯著他大掌按住的被褥一角。「阿藤雖看不見,可手感敏銳。若選太過繁復的圖樣,會讓他感覺太多,沒法靜心歇息。至于唯一用的這個花樣……我讓繡娘趕細工,能有這進展已不錯了。我的……阿藤相公會喜歡的。」
「把琴譜當成花樣放在上頭,你大概是第一個了。」他頰面放軟,朝她伸出手。「那,你這回……究竟把我當成是誰?」
見他不再端著王爺架子,她遲疑一陣,略顯不安地抬眸將帶著寒意的小手交到他大掌中,任他拉近,踰矩地跟著坐上他身側床緣。
「我認識王爺這人不多,我只認得阿藤。若要讓‘您’滿意,我也只能選我比較熟的那個來想,看看這樣能不能套點過往交情讓王爺息怒了。」
「你才知道我生氣?還敢提交情?」他冷哼,大掌刷過她冰冷指掌,微微皺眉。
「府里人人都知道王爺動怒了。您若要對我生氣請沖著我來,別讓其他人為難,那會折損王爺名聲的。」
她低低回應,卻心驚他竟將她的手扯近至唇邊呵暖。她想抽手,他卻不讓,只能羞窘地任他握著揉弄,感覺他唇里呼出的熱氣往她身軀點點擴散,惹得她周身發燙,嫣頰幾欲生煙。
「都禍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思替別人想?」
「若是阿藤……他不會對我生氣的。」她輕嚙朱唇,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告訴他︰「王爺想說的,王爺氣惱的,就是這件事吧?阿藤……還在這里。」
明明他一直就喚她麗兒,回府後也不曾改變,但她卻逕自抹殺阿藤的存在。
「過了幾天而已,你真想明白了?」
「王爺身分何等尊貴,要找能說體己話的知交不易。麗兒知道以這出身怕連灑掃丫頭都構不上格,但您若不嫌棄,我願像之前一樣,每夜在星空下陪阿藤談心。就算沒法為您分憂,听您說說話我還能辦得到。麗兒明白,王爺希望咱們——依舊是朋友,一輩子。」
朋友兩字讓他錯愕手一松,她趁隙抽走小手。他唇瓣微動欲言又止,最後只能隱忍下不滿。或許就先這樣吧。他一直知道她有多單純固執、謹守分際。急不得。
在她攙扶下,他躺上舒適床榻,指尖撫過被單一角,不掩對她巧思的贊賞。
「這曲譜就算閉著眼楮也能看呢,彷佛听得見它起音。我不記得有任何這曲子的印象,但看來不差。曲名呢?」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她還沒有勇氣承認一切。
「我……是從琴房里隨便挑出來的。阿藤喜歡就好。」
這一小段開頭寫的是初春,寫景頗有琴仙先生曲子的風格……琴房的譜他本本都記得清楚,這首肯定是麗兒腦袋中的東西。大概是琴仙先生留給她的吧。
他抿起唇,察覺到她似在躲避什麼,立刻攔住要起身的她,將她按回榻上維持原樣坐著。
「我要睡了。」他一把甩開高枕,大剌剌地將腦袋枕上她雙腿,沖著她一笑。
「當朋友要公平,我也想要討個好睡的軟枕頭,你肯給嗎?」擺出阿藤嘻笑口吻。
「但、但是……我得回房。」
「不用回去了。今晚我很不滿意,你得留下來值夜。」換成端王爺架子了。
「讓人知道,會、會有人說話的……」
「府里誰敢多嘴?我倦了,明晨還有軍機會議,不快入睡不行。」就是硬要她留下,他耍賴地打了個呵欠。「我改變心意了,你唱首曲子來听吧。」
岑先麗見他當真疲累至極的樣子,只能無奈問道︰「那……唱什麼曲?」
「我其實想听琴,可現在沒琴也沒琴師,只好勉強听曲了。沒要你唱多難的曲子,唱首搖籃曲兒總行吧?還是你要難一點的,鳳求凰或是鴛鴦賦?」
「……搖籃曲就好了。」她臊紅著臉,小手也不知道能放哪兒,最後只能一手擱在他胸前、一手梳攏他長發,自喉間極輕極輕地逸出柔中帶剛的婉轉歌聲。
明明還是一樣動听……這聲音,讓他等了足足三年哪……
伏懷風懊惱地想著她的事。
他在失去光明前,最惦記的影像便是那有著明眸大眼的綠袍小泵娘。
就算不是琴師,光這歌喉就能教人如此心蕩神馳,這丫頭到底認為她有哪點不如人了?他忍不住低嘆。
第3章(2)
「別再煩惱了,王爺快睡吧!明日還要會見許多大人呢。」察覺他心事重重,她不免細聲提醒他。
他抿抿唇,轉念有了主意。「……麗兒,有件秘密我誰也沒說過。你想听嗎?」
「王爺?」怎麼還不睡覺,突然想談心?「王爺願意說,我自然願意听。」
「我心底有位中意的姑娘。可自我傷了眼楮後,深怕會讓她嫌棄,所以沒再試著找她;只是心上總懸著她,偏是放不下。你覺得……我還能去見她嗎?」
心彷佛被人猛然掐緊,頓時氣噎,她一臉蒼白,不知所措地怔住。
「……王爺憂國憂民,乃當代豪杰,無需如此自卑,天下沒有姑娘會嫌棄王爺的。那、那位幸運姑娘……是誰?」
「我不知她名字,只在三年多前見過一面,贈她一本譜,只知她曾跟著琴仙習琴,約定有朝一日她將為我奏曲,我一直忘不了她。可有時候……我以為你就是她——若是你……你會嫌棄我雙眼殘缺嗎?」
岑先麗嬌軀猛一顫,心上涌起一陣酸。
「若是我……我怎麼會嫌棄王爺。」他因她而毀了雙眼,她自責都來不及了,怎會嫌棄他!眼角無聲滑落淚珠,她匆匆抹去。
假使他當真看得見,她就無法狡辯了。
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好可惜,那人不是我呢。能讓王爺看上眼的,就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美嬌娘。身為王爺知交,我會幫王爺留意她消息的。」
背對她的寬闊肩膀有一瞬間僵凝,而後只氣哼丟出一句︰
「……繼續唱你的曲兒。」
一曲接著一曲,直到那微微的酣聲傳來,她才總算有勇氣直視他俊逸的臉龐。
戰事若是繼續進行下去,他的地位絕對會比今日更高不可攀。
「眉頭還是皺得死緊呢……您得背負多少煩惱呢?我真能為您分憂嗎?」
看著自己依舊不甚靈光的右手,岑先麗眼前不免又模糊起來了。
「配得上您的,一定得是名門千金,否則您會惹人非議的。一雙眼楮我都賠不起了,何況是一輩子。」
她不是已得到教訓了嗎?身分卑微的人,不該奢望擁有配不上的東西。她的師傅、她的古琴、她的王爺……哪一樣她都不能再要。連只是想想都不可以。
「師傅夸我悟力高,我不傻,您暗示得還不夠清楚嗎!可我不能承認。我是丫頭,您是王爺。縱使我能遠遠望見天際星,卻無法挨近那月亮身邊啊。」
吸了吸鼻頭,壓抑著幾乎要沖出喉間的酸澀,她萬分憐惜地伸手覆上他雙眼。「但我答應您,我會一直一直听您訴苦說心事,每一天每一夜,除非王爺開口要我走,否則我絕不會背棄王爺。」
明知眼盲的他睡得極沉,她仍是遮了他的眼,這才膽敢俯身,像是深怕褻瀆了他似,極輕極緩地將顫抖的唇,貪戀地印上他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