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水?」
顏雋愣一下,摘下手套去接杯蓋。「謝謝。」
他解下口罩,一口喝光,她再問︰「還要嗎?」
「不用了。」
她斟滿水,抿了兩口。「你要真不舒服,去我辦公室坐,這里除了學生和指導老師,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進來,你不必擔心我。」
「我不可能在你每次上課時都不在你身邊,總是會習慣。」他邊說邊戴上手套。為了不讓師生對他產生疑問,他身上同她一樣,白色實驗衣、手套、口罩——
「也好。」喝光水,她重新戴上口罩與手套。「也許將來你可以轉行,跟我做一樣的工作。」
她口罩上方那雙眼楮微滲笑意,他盯著她看兩秒,松弛了眉眼。
後來的課堂上,她教學生怎麼換刀片、糾正握刀動作,說明血管與神經的分別。數小時下來,他對胸肌區有了基本認識。
人說隔行如隔山,這副皮囊三十多年了,他今日才知道不過一片胸肌而已;膚下的筋膜、肌肉、血管、神經分布竟會是如此復雜,她是花了多少時間與心力,才了解那每片膚肉、每段神經、每個髒器的結構與存在的意義?
課後洗手時,沈觀看著他搓手指的動作,問︰「有沒有好一點?」
他低著頭,額前劉海軟軟地垂了下來。他仔細搓洗手指,沒看她。「比剛開始時適應多了。」
「正常的。你算好了,我記得我以前還是學生時,第一次上解剖課,我的幾個同學跑到教室外吐了好幾次,看他們吐,我也沒能忍住,就加入他們。」顏雋是有些意外,抬眸看她。
「不相信?」她沖淨雙手,關水龍頭。「你一向很冷靜。」他輕輕甩著手上的水珠,掏手帕擦手。
她雙手滑入白袍口袋,聳了下肩。
「再冷靜也有情緒。」她往辦公室走,道︰「你等等該不會吃不下飯?」
他想起大體老師黃澄澄的皮下脂肪被整層掀起、胸大肌從前胸壁翻開的畫面……他微微合眼,展眸時,喉結滾了滾,道︰「……應該是。」
待真上了飯桌,胃口其實沒想象中差,只是在這之前與雇主一家人共桌用餐的經驗是零,他略不習慣。
「顏先生你多吃一點啊。不好吃是不是?」王友蘭見他拘謹,沒多夾菜,她招呼著。
飯桌上,他神情較為柔軟,溫聲道︰「好吃。是我還不大餓。」
「不大餓?你都晚吃是不是?」黃玉桂停筷,關心的口吻。「你不要像我們阿觀一樣,只要進去實驗室,就忘了吃飯。」
「下午有解剖課,他跟我跟了一下午,也看了一下午。」沈觀為他解釋。王友蘭看女兒。
「難怪你要我菜做清爽一點。」她筷子還在手中,指著其中的糖醋料理,道︰「顏先生,這糖醋是素的,我沒放肉,是百頁豆腐包腐皮炸的。沈觀下午打電話給我,要我晚上做點素菜,我還以為她想吃,原來你下午也跟著她上解剖課了。第一次看到很不習慣吧?」
顏雋側首看了沈小姐一眼,和氣地對王友蘭說︰「是有些不習慣。」
「我跟她阿嬤到現在都沒看過她工作的樣子,實在不敢看,真難為你了。」
「你嘛很厲害,跟阿觀看了一下午。」黃玉桂掀湯鍋蓋。
「飯菜吃不下的話,你喝點湯。這個筍子是早上現挖的,老板有熟識,專程拿來給我的。阿觀她媽煮的筍湯通人稱贊,你喝一碗。」拿湯勺與空碗,就要起身為他盛。
「老太太,我自己來。謝謝。」他急開口。
「哎唷又不是什麼粗重工作,你那麼辛苦保護我們阿觀,我幫你盛一下湯也是應該。」黃玉桂只撈了筍塊,沒給他排骨。
他彎身,雙手接過。「麻煩您了。」
「講什麼麻煩不麻煩的。」黃玉桂擺手,坐回位子。「我們阿觀還要拜托你幫我們保護,是我們比較麻煩你。」
「我應該做的。」他放下湯碗,雙手搭在大腿上。
「對了,最近阿觀有沒有遇上什麼事?」王友蘭問。
他才掀唇,右大腿側被輕撞了兩下,他頓了頓,道︰「一切都很平順。」王友蘭看看兩人。「真的?」
他可以感覺她大腿又撞了過來。「是,沒有狀況,請沈太太放心。」
「阿沒有事是最好,有事你一定要告訴我們。」黃玉桂叮囑著。
「阿嬤、媽,也讓他先吃完飯再說這些。」沈觀吃得認真,難得出聲說話。
「快吃快吃!」黃玉桂忍不住舀了匙糖醋豆腐給顏雋。
他受寵若驚,面上維持一貫的沉靜,無聲地低首吃飯。
晚餐後黃玉桂拉著孫女在客廳坐,顏雋仍隨在其側;王友蘭端著水果出來,見他杵在沙發後頭,道︰「顏先生怎麼不坐?」
「說剛吃飽,站一下。」答話的是沈觀。
「整個下午跟著阿觀還站不夠啊!」王友蘭招手。「過來坐,吃點水果。」
「對啦不要站啦,你站在那看我們吃,我們也會不好意思。」黃玉桂拍拍沙發。「坐,過來坐著一起吃。」
兩位沈太太熱情好客,他性子耿直,說不出好听話;一偏首,見沈小姐臉
微抬,直盯著他瞧,他繞過沙發,在她身側落坐。
沈觀遞給他果叉,道︰「不要客氣。」
「是啊,不要客氣,自己動手。」稍頓,問︰「我听阿觀說,你爸爸就是顏隊長?」
那天電話中听沈觀提起,王友蘭心里惦著這事。「是。他就是當年承辦沈先生案子的那個小隊長。」
王友蘭露出遺憾表情。「想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孩子……」
「這麼剛好,你又是阿觀的保鑣,這樣講起來,我們還真是讓你們幫了不少忙。」黃玉桂咽下水梨,感慨開口︰「當年要不是你爸爸,我們阿觀她爸的案子就要被搓掉了。」
「我父親一直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還很熱心。當初若不是他幫我們找律師,根本沒有人敢接。阿就是太早走了,這麼好的警察應該讓他繼續活著抓歹人嘛,天公伯那麼早就把他帶走,實在講不過去。」黃玉桂擺手,嘆口氣。
「你爸殉職的新聞出來時,我還不敢相信。那時候為了阿觀她爸的案子時常進出我們家,常听他提他老婆和兩個兒子的事,我們雖沒見過,也可以感覺你們一家人感情好,所以看到新聞時我還想那他老婆和兩個兒子以後怎麼辦?想不到那麼多年後,我會認識你。」王友蘭抬眼看他。「你媽媽和你……是哥哥還弟弟,他們過得怎麼樣?」
「我媽走了。我弟現在有自己的家庭,過得還不錯。」
黃玉桂詫聲︰「阿你就自己一個人過?」
「多數時候都在工作。」前些年在部隊,這幾年跟著不同的雇主,不算一個人,但也真的是一個人。
「這樣放假時不是很無聊?」王友蘭很意外他連母親也不在了。
「媽,」沈觀忽開口︰「水梨還有嗎?」
王友蘭一瞄果盤,訝道︰「你吃光光了?我切了三個欸。」
「我好幾天沒吃水果了。」她答得坦然。
顏雋忍不住將眼楮調向她肚月復。她的胃袋究竟有多大?
沈觀察覺他目光,看了他一眼,放下果叉。「冰箱里還有嗎?能不能讓我帶幾個回去?我明天要早起,得走了。」
黃玉桂看時間,疑惑問︰「明天不是放假?」
「我要去學校,實驗室有些工作沒完成。」她隨口編了個借口。
「這麼趕啊……」王友蘭放下果叉,「冰箱里還有,我去裝幾個給你。」
沈觀在門口穿鞋時,王友蘭雙手分別勾住袋子的兩側袋耳,看向里頭的物品,交代女兒︰「水梨給你帶了五個,還有幾個隻果……啊,這個是上次——」想起有外人在,把女兒拉至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