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過是覺得有趣才坐下來的鳳連城,因為久久不曾感受到在棋盤上旗鼓相當的廝殺而心中暢快淋灕。
她真的才十二歲嗎?這樣沉穩又隱隱帶著殺氣的棋路,若不是親眼瞧著她下棋,單說下棋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成之人,他也不會有絲毫懷疑。
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分心,讓平子甄覷了個空,一子落下,大半白子盡入她的手中,棋盤上原本勢均力敵的情況頓時成了黑子的天下。
「我輸了。」鳳連城輸得有些詫異,卻十足的心服口服,心里對于這個自個兒找上門來的未婚妻更加滿意。
「世子好氣度!」平子甄抬頭,見鳳連城臉上並無一絲被冒犯的不悅,知道他的認輸並非心口不一,于是誠心地贊了一句。
「光有氣度又有什麼用,拖著這病秧子的身體,再有氣度也撐不起那偌大的王府。」瞧著平子甄那晶亮的水眸,再加上方才酣暢的對弈,鳳連城莫名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備,冷不防地對眼前的小丫頭吐露了一句真心話。
也不怪皇上遲遲不給他承襲康平王的封誥,不就是怕他無嗣又早夭嗎?
「世子何須自棄,既然小女子敢自請為世子之妻,自然有本事為世子調養,只要世子信我,一展心中抱負又有何難?再說,世子的身子已有好轉,即使不是長命百歲,至少也能活到天命之年!」
他的身子雖然受損嚴重,但若是好生調養,再加上她想好要為他特制的養生藥丸,緩緩解去身上的毒,倒也不至于早夭。
真是一個心思玲瓏的丫頭!鳳連城望著嘴角含笑、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平子甄,雖然有心想要取笑一番她那狂妄的言論,可話到了唇邊又咽下。
她的確有資格這般自負,畢竟連太醫院的一眾國手都無法治愈他,只有她一口斷定那是毒,還救醒了他,如今他甚至不用他人攙扶便能行走,這是旁人做不到的。
「你真有信心,就不怕哪天閻王突然收了我,讓你成為孤寡之身?」
「世子不也對我有著些許的信心,否則今日怎會紆尊降貴來到平家?」
「真是伶牙俐齒,倒不似坊間傳言的那樣魯鈍。」
「旁人覺得魯鈍不魯鈍有什麼要緊,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足矣。」平子甄自是知道坊間對她的傳言,渾不在意地聳了聳肩,一邊說,一邊抬手收拾起小幾上的棋子。
「你倒是看得開!」瞧她那淡然的模樣,鳳連城有些赧然。許是因為纏綿病榻多年,他最听不得旁人議論他,但凡家中下人嘴碎被他知曉,必定是打板子轟出門去。
「嘴長在旁人的身上,管不著,索性不管了。」
第3章(2)
她收了棋盒,他不過怔忡片刻,她就開始煮起茶。
「世子爺若不嫌棄,喝杯藥茶可好?」
瞪眼看著她手腳利落地沖了藥茶,端至他的面前,可他一聞那藥味,便不願伸手去接。
這幾年他喝的藥還不夠嗎?連喝杯茶都得是藥。他心里頭咕噥著,臉上滿是嫌惡,但見她那怡然的模樣,到底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抿唇瞧著平子甄自顧自地喝得暢快。
他到底是個受到嬌寵的世子,沒有太過老練的心性,所以喜惡從面上還是瞧得出來。
她也不介意,只道︰「雖說良藥苦口,但未必一定都是苦的。」
「難道這茶還是甜的?」鳳連城從沒喝過好喝的藥,因此瞧著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懷疑。
「世子爺不試試,又怎知是甜是苦。」喝完了手中的藥茶,平子甄彷佛一掃疲憊,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
「你……」他板著臉瞪著平子甄,卻發現她非但不怕他,還柳眉挑起,隱隱含著一股子挑釁,頓時傲氣一起,伸手抄起她放在桌上的茶杯,仰首一飲而盡。
當那藥茶滑進他的喉頭時,並沒有預期之中的苦澀,反而有一股舒人脾胃的甘甜竄入。
丙真是甜的!詫異之余,他本想說些什麼掩飾自己的尷尬,但平子甄已經先一步說道——
「世子爺當多飲此茶,能舒脾健身,藥方等會兒我便寫下,讓世子爺帶回去。」
棋也下了、茶也喝了,平子甄估模著以平宛的脾氣只怕也忍得差不多了,于是隱隱說起了逐客之語,「世子爺早些回去吧。」
听到她的話,覺得有些丟臉的鳳連城也不欲多做糾纏,立馬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卻又頓住,回頭神色復雜地朝著目送他離去的平子甄說道︰「別看鳳家有權有勢,那里頭的水髒著呢,大樹底下未必好乘涼,你最好小心點。」
听出其中的關懷之意,平子甄心中有些詫異,她沒有想到鳳連城是個心善的,既不怨她趁人之危,還好心提醒她,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笑道︰「世子既不在乎我身分卑微,那些瑣事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其實他說的事,她又哪里沒有想過,但若她已經小心提防卻還是著了道,那也只能說自己技不如人,怎能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呢?
好豪氣的說法!望著小小的平子甄說出這樣的話來,鳳連城也感受到一股豪氣從他的心里竄出。
他什麼都沒說,走出了平子甄那僻靜的院落,可離去的腳步不再如來時一般虛浮,反而帶著幾許的自信。
是啊,家里那些牛鬼蛇神又有何好怕的呢?
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靜從平子甄踏進廳里便開始無限蔓延著。
平宛瞧著神色自若的平子甄,無法從她那一貫木然的臉色中瞧出什麼,半晌後終究是平宛捺不住性子,問道︰「關于聖旨的事,你怎麼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只能嫁,沒有其他的想法。」平子甄淡淡說道,彷佛剛剛接到的不是賜婚聖旨,而是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紙。
既然是聖旨,那她嫁進鳳家的事便再無轉圜,就算家主想留人,她也沒那個膽量抗旨,她是在提醒平宛,不用再有更多的謀劃了。
平子甄垂下眼皮,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
其實她有想過,只要自己能夠安然離開,而平宛又能將心中對她的算計就此打住,她倒也不一定要和平家拚個魚死網破。
她知道娘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娘希望自己不會同她一般被生生困死在平家,如今她將要外嫁,到底也算是圓了娘的心願。
「不知嗎?我還以為你都算好了,一切盡在你的掌握中,又怎會不知?」
向來威嚴低沉的嗓音染上了濃濃的氣怒,能當上家主的自然不笨,只消發現點端倪,再一深想,自然能想清楚。
前陣子六丫頭失去蹤影的那個下午,必然不是去她私下里盤下的鋪子。雖然她還不清六丫頭究竟是怎麼辦到的,但她很肯定這丫頭絕對不像表面上那麼平庸。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到這些事情,連那些糊弄她的鋪子也安排得這樣精細,要說這個丫頭笨,她怎麼也不相信。
六丫頭才十二歲啊,若是能全心為平家謀劃,平家何愁不能晉升為簪纓世家。
「家主在說什麼,甄兒不懂。」面對平宛的指責,平子甄其實是渾不在意的,既然皇上聖旨已下,平家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抗旨,所以她大可以裝傻。
再說了,今日鳳連城親自到來,也是在傳達一個意思,那就是她平子甄不再只是平家的姑娘,還是鳳家未過門的媳婦兒,誰敢加一指于她身,便是在與鳳家過不去。
平宛見她一再回避問題,十分生氣,「你是真的不懂嗎?你和你娘一樣,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吃著平家的米、喝著平家的水長大,卻一心向著外頭,半點也不肯為平家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