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很從容,像是要去熟悉的地方,一如平時的少年打扮,兩手插在口袋里,背著背包,不是往NOW!辦公室的方向。
她要去哪里?他想上前打招呼,又覺得這樣一定會被她打發掉。
那就只好……跟下去?他什麼時候變成跟蹤狂了?牧洛亭苦笑,雙腳卻照跟不誤。已經按捺了兩天,他舍不得就這樣放人。
襄知轉進一條小街,過了文具行和小面店,進了一間類似安親班的地方。
一般的安親班門口總有一群學生吵嚷笑鬧,家長在旁邊聊天等待,這個安親班卻異常安靜。牧洛亭仔細看門上的招牌,「安心親子中心」。
進去後並沒有看到襄知的身影,櫃台的中年婦人微笑抬頭。
「你好,我來找一位同事。」
「同事?哪位?」
「襄知。」
熬人點頭。「小知剛進去,應該還有時間,要我叫他出來嗎?」
「不用。沒關系,」他說,「我可以等。」
熬人皺眉。「小知今晚要帶兩小時,你要等那麼久?」
他不動聲色。「可以讓我進去打聲招呼嗎?有事情通知她,又不好在手機上說。」
熬人點頭。「那我還是叫他出來——」
「她剛到,先等一下好了。」他對婦人微笑,對方臉紅了,他說︰「我不知道小知在這里工作的細節……」
熬人很熱心地說︰「小知非常有心,幾乎天天來,孩子很黏他,把他當大哥哥一樣,也只有他能讓他們跟上進度。今年經費拮據,多虧他志願幫忙,一毛錢都不收。」
「請問這里的孩子……」經費拮據的安親班他還沒听說過。「都有一些特殊狀況。譬如自閉癥或亞斯伯格癥之類……還有的只是適應問題,父母安排過來的。」
特殊狀況的孩子。牧洛亭不禁要聯想,難道……襄知也有同樣的狀況?
一般人很可能會認為襄知的特別是源于某種心理疾病,但他從未這樣想過,只知道她的特別讓他不由自主地一直想她;想要認識她、了解她,跟她建立緊密的聯系。
如果在醫學診斷之下襄知的確「有病」呢?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那醫學診斷有問題!
他對心理疾病並沒有太多了解,現在心中充滿問題,想探究的心益發強烈。「我是雜志編輯,很想了解一下這里的情形,說不定可以做個專訪。我不想打擾小知,可以請你帶我進去看看嗎?」
熬人眼楮一亮。「請問你是哪一家?」
牧洛亭說︰「NOW!。」
「哇!真的?」
在他們給家長翻閱的雜志架上,NOW!的翻閱率好比流行雜志,也許是因為里頭的新知非常有娛樂性,和一般的「嚴肅」雜志不一樣,她自己也常去搶。
他遞給她名片,她把它當名人簽名一樣收下來,然後將一個服務鈴放在櫃台上,對他說︰「請跟我來。」
牧洛亭跟著走過通道來到後邊,幾間小教室,從玻璃窗望進去,可以看郅牆上色彩繽紛的畫。
最後一間,他看到襄知的背影,她坐在榻榻米上,身邊圍了三個孩子,年紀大約五歲、十歲、十三歲,從她背後看來她並不比他們大多少。四周散放各式彩筆和顏料,四個人起勁地合作畫一幅約一張榻榻米大的帆布畫。
是在畫什麼呢?他真是好奇得不得了。
熬人要敲門,他阻住她。「沒關系,他們在忙,我再等一下。」
「那……我先回前頭去了?」婦人有些猶豫。「沒問題。我不急。」
熬人走了,牧洛亭靜靜立在門外。他是在等什麼呢?等她感應到他,自動回頭?還是他靠近了反而情怯,不希望驚擾她,也……不希望惹她生氣?
室里牆上有一張畫吸引了他的注意;圖中有一座高高的塔,下面是城牆和護城河,塔的頂上站了一個小小的人,彎著腰像往下看,也像是準備跳下去。
在護城河外,有許多房子和人,非常熱鬧,他們都在做自己的事,誰也沒看向塔上小小的人。
牧洛亭心中一動。這是一幅很簡單的畫,影像卻十分有力,給人一種……孤寂和不忍的感覺。
他對心理學沒有多少研究,雜志做過各式各樣和心理相關的主題,但說不上有特別的了解。書到用時方恨少,真是這樣。
她看起來是很獨立堅強的人,不喜歡和人多打交道,只對姊姊特別保護,現在發現這樣的一面,看她如此熱心幫助孩子,讓他心里又激蕩一分。
他該走了嗎?她不一定希望他知道她的私人生活——
來不及了,她忽然回頭看到他。
他屏息。她眼楮眯起,他看不清她是喜是怒——傻了!她有什麼好喜的?他是不請自來,像個跟蹤加偷窺狂!
他燦然一笑,向她招手。她沒有驚動孩子,低頭對他們說了什麼,才慢慢起身走出來,把門關上,示意他離開窗戶。
她是不要讓孩子有被人窺看的感覺吧?
他站在牆邊,微笑變得靦腆。「真對不起,剛才忽然看到你,就這樣跟過來——」
「你不覺得。」
她是在說他並不覺得對不起。他苦笑。「你若不高興,我當然會覺得對不起。」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跟蹤她?好問題。他自己的感覺不是她的問題,也沒給他這樣的權利,搞不好還犯了什麼法。
「我真的沒有惡意。」他只能這樣強調,「我能幫上什麼嗎?或者雜志能幫什麼?你開口我一定幫。」
她沒有馬上回答。她不喜歡欠他?還是他這樣彌補也沒用?
她頭一偏,示意他跟進去,他一愕。
他進去能幫什麼呢?門一關,三雙眼盯著他。
「大家好,我姓牧,叫我……牧大哥就行了。」多年闖蕩打下江山,什麼大場面沒見過,這是他第一次有舌頭打結的感覺,絕對跟身邊這個女孩有關系。
已經唐突佳人了,總得彌補幾分。要等不愛說話的她介紹,他還是主動出擊得好。他鼓起大大的笑容,「你們在畫什麼呢?」
沒人吭聲,最小的一個男生低頭又開始畫,一條長長的線越過藍色天空,然後加上一架飛機。
這些不是一般的孩子,他提醒自己;這些是她關心的孩子。他看向其他兩個,十歲左右的是個女生,綁著兩條麻花辮,臉上神情非常嚴肅,好像在他臉上看到什麼讓她不贊同的東西。
「你是誰?」她問。
他剛才的介紹顯然不是她想知道的重點,他想了想回答︰「我和你們的小知老師一起工作。」
其他孩子沒有特別反應,只有那小女生的眼神變成瞪視。
怎麼了?他還想再解釋,那小女生對他指控般說︰「你喜歡他?」
牧洛亭張口結舌,他以為自己已經很習慣襄知的說話方式了,原來這孩子還要更直接。
他看向襄知,她好像要說什麼,他轉回頭先開口︰「對!我喜歡。」
自己根本還沒心理準備說出這兩字,但在這些孩子清澄的大眼之前,他覺得說其它的答案都不對,都是假的。
這小女生一定特別在意襄知……因為他自己也有這種心情,所以很能體會。他沒去看襄知的臉,如果看到他不想看到的表情,自己的勇氣可能會大打折扣。
喜歡……這兩字在純真的孩子面前說出來,似乎更加意義重大。這三個孩子的眼神不僅純真,也有一種奇異的成熟。「你喜歡男生?」最大的男孩開口問。
牧洛亭看向其他兩個較小的孩子,他們似乎對這個問題本身有些疑惑,彷佛喜歡男生不是什麼問題。提問男生的口吻其實很尋常,好像他只是在確認這件事,不是驚訝會發生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