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笑得差不多止了,才抬眼看著她。他的睫毛又黑又長,深褐色的眼瞳流蕩殘余的冰冷笑意,骨節分明的手掌半遮住俊美的臉龐,竟有一種強火燒過冰天雪地的錯覺——馮無鹽心頭一跳,在那一瞬間眼前這男人與昨晚活色生香的男人在她心中產生了連結。
他問她︰「為什麼叫十二?」語氣疑惑之意畢露。
「因為排行十二。」
「原來如此。」他輕輕笑道,頓了一下,一字一語清楚地再道︰「龍天運。馮無鹽,我叫龍天運。」
「……龍天運?」
「是的,龍天運。」
我是龍天運。馮無鹽,我等你很久了。
第3章(1)
兄帝歿,寧王替,天下平,金璧由此興︰一女出,謂無鹽,得帝而毀之。
——金璧皇朝龍運史第六世初卷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都會無法接受吧。
十二歲的龍天運垂目看著金璧皇朝龍運史,心里想著︰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是什麼東西?預言?身為皇子,比誰都通曉金璧的歷史,在金璧史上從未有預言出現過。
他抬頭看著他的母妃。
他的母妃雖是璧人混血,在外貌上卻是晉女模樣,美貌中又帶著清冷︰清冷來自她對任何事的漫不經心,包括父皇、包括他︰因為她所有的心力都專注在她的喜好上。
她會進入宮中,不過是朝政的棋子。父皇喜愛的妃子里從來沒有她過,不過是各取所需、相安無事罷了。坦白說,真要細分,在金璧皇子的教育下,他親父皇遠勝自己的母妃︰敬兄長,一反前朝皇子間的勾心斗角。據說前朝最後的靈帝,就是兄弟相殺下的帝王︰可是,到最後留給百姓的是什麼……嗯,這是他讀過的前朝史,是不是真的他還真不知道。
「母妃,這種預言可以假造。」他掩飾住他的困惑。感情再不好,拿假造的預言來騙兒子將死,這是京中最新的娛樂嗎?來挑戰他的心志?
「這份預言,從開國主前就存在了。當年開國主就是憑這份預言不留後路地殺進京師。真正看完整本預言的也只有開國主︰之後,他秘紹每一代帝王將死前,方能掀開屬于自己的預言那一部分。」
即使在說著「這是真的,所以,兒子,你活不到壽終正寢」,她的態度還是非常冷淡的。
他看了她一眼,注意力又轉回這本預言史上。他模了模一角的紙,重新再看一次預言。預言彷佛是他曾讀過的金璧史,雖是簡化過後,只論每一代帝王生死,但確實沒有不合史上記載的。如果這是在金璧皇朝前就出現的……這代表什麼?
本來不該成為帝王的他,將在未來成為金璧皇朝的皇帝︰同時,在位時間不會太久,他這個帝王將會在某一天,窩囊地被一個女人謀害……是這樣吧?
這預言說得真是……直截了當啊。
連夜下船回京師的護衛再度歸來,低聲稟報查到的一切。
在旁的喜子迷惑著。去查人家姑娘的家世背景,是不是太小題大作了點?听得差不多了,龍天運擺擺手。
「下去吧。」他隨意翻著一並送上來的佛書,翻到其中一頁圖時,停下來看著。
「原來是雕版師。」他自言自語著,沒回頭,「你瞧如何?」
喜子大膽地瞄一眼,猶豫一會兒,才道︰「似乎不錯。」
龍天運終于轉頭,對他笑道︰「哪不錯?」
喜子舌忝舌忝嘴。「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順眼就是不錯,要奴婢說出所以然來,奴婢還真不擅長。」
被黑漆漆的目光掃過,他連頭都不敢抬,臉上仍保持著笑容。他實在不敢說自己的水準不夠根本看不懂……
「為什麼她要避著她的姊夫呢?」龍天運又是喃喃自語著。
喜子不以為然道︰「如果馮家吃穿用度全靠馮姑娘,馮老爺當然舍不得放手。每一個兒女都是寶,能換錢的都不會放過,這就是一個家生存的最根本方式。」察覺到主子又看了他一眼,喜子苦道︰「這是奴婢想到最有可能的理由了。」
「娥皇、女英都可共侍一夫了,馮無鹽若要嫁給姊夫,也可以說是美談了︰她要有心,她的爹不見得能阻止得了。」
一夫多妻妾以及姊妹共嫁在金璧是家常便飯的事,喜子也疑惑道︰「是啊。馮姑娘的長相……藉著技藝嫁去,又有姊妹在,不是一樁好事嗎?她為什麼不肯呢?」
「你道,雕版師若要殺一個人,怎麼殺?」
「……」這種跳躍式的問話,喜子還真無法應付,不由得抬眼看向主子。龍天運這時依舊垂著眼看著圖上的佛像,似是隨意問話。也對,陛下就是隨口問,沒一次把他的話當回事,但每次他仍是認真回答。「陛下若是想再親近她,不如再在她衣上下催情香?」
龍天運聞言,轉頭看他。「嗯?鐘憐提及有些人會對催情香反應大到猝死,她很可能就是這種體質,現在你要我對她下?」
「之前不也沒有死嗎——」
龍天運打斷他,道︰「它日她若再受催情香,不管是誰下的,你便跟著她受吧,有幾次算幾次。」
喜子臉色微變。
龍天運把書拋給他,轉身上了甲板。這艘船上除了船工,還有宮中的護衛。燕奔在甲板上見到龍天運上來,上前道︰「爺,屬下有事稟報。」
「說。」龍天運的目光忽然越過燕奔,落在剛上甲板的鐘憐面上。
鐘憐與他目光踫觸,立即垂首主動走來。「爺,是馮姑娘的事。」
「嗯?她有什麼事?」
「到晉城還有一段日子,馮姑娘想練人物畫打發時間。」
「哦?然後?」
鐘憐的聲音小了些︰「她想找燕奔。」
燕奔本是低著頭,聞此言,不由得轉看鐘憐。他是武將,很快地察覺到有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再抬眼看去,正與龍天運打量的目光對上。「她不找別人,只找燕奔?」
「馮姑娘說她擅畫女子,不擅男人像,因此想畫燕奔。」鐘憐靜默一會兒,補充道︰「她對燕奔感覺很好。」
「感覺……很好?」龍天運含笑道︰「怎麼個好法?燕奔入了她的眼里麼?燕奔,你的意思呢?」
燕奔硬邦邦道︰「謹遵爺命。」
「我身邊的良將,怎能輕易被她使喚。馮姑娘在船上,自得好好安置她,她想繪人物像,你去換一個,誰都可以,除了燕奔。」
「是。」正要退去時,又被叫住。她听見陛下沉吟道︰「你在船上,就負責侍候她,一步不要離……她若想要畫我,不必阻止。」鐘憐愣了一下,掩去古怪的表情,退下了。
龍天運心不在焉地盯著燕奔,似乎要看出他到底好在哪里。燕奔就如同石頭一般,直直任他觀察,到最後,燕奔終于捱不住那眼光,說道︰「爺,當日出宮的劉公公已回到晉城老家了。」事有前後順序,明明是他先到陛下面前,陛下卻去問後來的鐘憐。現在他只好主動說了。
龍天運喔了一聲,含笑道︰「劉耶跟了父皇一輩子,如今回去家鄉安享晚年,從此子孫滿堂,有人送終,也是一件好事。你說是也不是?」
燕奔不敢回答。
龍天運也沒有要他回答。他在船舷旁放眼望去,離了京師的繁華,彷佛落入平凡無奇的人間。遠處是連綿不絕的青色山巒,哪怕是座山、一顆石子,甚至一粒沙塵,都是王土,無一例外。
王土之上,便是帝王為最。誰能動帝王?誰敢謀害帝王?
如果先殺了馮無鹽……
「爺,屬下想起來了,今早屬下見到馮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