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興護著沈蓉清,走沒幾步,就有人上前迎接,而且是黑壓壓的一群人。
「屬下鄭邳率鎮江南分舵幫眾恭迎幫主大駕。」年前就任南分總舵主的鄭邳一見陸長興,立刻拱手作揖,沒有得令,不敢起身。
這人沈蓉清眼生,不過他身後的張一強,她就有印象了,兩年不見,他蒼老許多,也不復以往盛氣凌人,即便鄭邳小了他二十來歲,氣度還是甩了他很大一截。
「起來吧,以後別擺這麼大的排場,省得我抓不住偷油腥的小老鼠。」陸長興這麼一說,就看到張一強狠狠地縮了下脖子。
「我來這里巡視幾天,你們大可當沒我這個人存在,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特意表現給我看,平常鄭邳都記著,我只看他呈上來的記錄。」
他來是要辦正經事的,成天一堆人在他面前晃過來繞過去,光是應付這些人就是一個日落月升,哪來這麼多閑工夫?
「屬下會多加叮嚀。敢問幫主可要擺宴?」鄭邳恭敬地問道。
陸長興來訪,也不過是他們下船前才有船夫過來通報而已,事前準備不足,這回還多了女眷,很多人因此慌了手腳,沒想到陸長興如此疼愛新納的姨娘,連外訪都要帶著她,也幸好他平時急件處理多了,這事比起船只擱淺還不算嚴重,很好應付。
鄭邳會這麼想,是因為當年鎮江南分總舵一夕間風雲變色時,他人在魏水河段清游泥,並不清楚這里的幫眾對陸長興異常敬畏。
「不用了,剛才才在船上吃過。你也不用費心,照平常作息跟菜色就好,我不是來享福的,什麼奢侈的東西都別上,有閑錢就留著給弟兄們過年過節加菜。你現在是南方所有分舵的頭,要多為幫眾們想想。」漕幫每年都缺人力,新的召不來,舊的還不想方設法留住?
「是,屬下謹記幫主教導。」鄭邳抱拳,語氣高揚。
「好了,都下去做事吧,一群人擠在碼頭處,都不用下貨了嗎?」陸長興揮了揮手,護著沈蓉清就要離開,卻見她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尋覓。
「想找阿牛?」
沈蓉清一愣。「沒有。」
「口是心非。」陸長興笑睨了她一眼,她大概是怕阿牛受她所累,得到嚴懲吧。
「鄭邳,去把一個叫阿牛的人找來文書房,我要見他。」
「是。」鄭邳雖然好奇,倒沒有把疑惑顯現在臉上,等幫眾都返回各自崗位,他才去找阿牛過來。
南分總舵的人不少,像阿牛這種底層的工人,是不會記入舵主腦海里的,還真費了番功夫才找到人。
阿牛听到陸長興要見他,手中的貨差點滾進漕河里,他在滿是補丁的衣服上擦了擦兩手的汗,抱著赴死的心情,隨著鄭邳來到陸長興面前。
「幫、幫、幫主。」阿牛嚇得講話三字有兩字抖。
「別來無恙?」陸長興坐在主座上,目光如鷹,身後掛著一幅五尺長寬的大梁漕運圖,一幫之主的氣勢表露無遺。
「羊?」阿牛搖搖頭。「我家沒羊。」
文書房里頓時靜默。
坐在下位的沈蓉清默默地撇開了頭,不忍直視,面紗下的唇角卻是上揚的。
陸長興瞧不見她的笑容,但沒有忽視她眼底流轉的愉悅色彩,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她,簡單卻又難得。
他清了清嗓子。「阿牛,你還記得沈清嗎?」
「阿清?」阿牛扭著衣角,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記得,我娘的干女兒。」
「我年初在京師遇見她,說開了誤會,她說我若回鎮江,記得把這東西交給你。」陸長興自懷中取出一錦袋放到桌子上,眼楮瞬也不瞬地盯著阿牛。
「她要我謝謝你當年的救命之恩。阿牛,是你救了沈清的,對吧?」
沈蓉清驚詫地看了陸長興一眼,他居然在套阿牛的話!
「是、是……不過這沒什麼,她是我娘的干女兒,也就是我的妹妹。」阿牛筋很直,想也不想就跳進陸長興挖的坑。
「幫主,阿清過得好嗎?我跟我娘都很擔心她。我沒錢給她請大夫,害她當年養傷養了三個月才好,我娘說女兒家最怕受寒,她在河里泡了好久,也不曉得有沒有落下病謗。」
沈蓉清很想開口要阿牛別說了,又不曉得該怎麼跟愣頭青解釋她跟陸長興的關系,只好死死地忍了下來。
「有機會,你听她親口說吧。」陸長興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沈蓉清好不好,他當真說不出來。「鄭邳,把這袋東西給他,領人下去吧。」
「是。」鄭邳得令,上前取走錦袋,帶阿牛離開,出了文書房之後,才將錦袋交給阿牛,囑咐他先收回家放,交給他母親開啟。
若他猜得不錯,這只錦袋不是沈清托付,而是陸長興贈與的,他拿出手的東西肯定十分貴重,掉了可不好。
鄭邳與阿牛離開後,文書房僅剩陸長興與沈蓉清兩人。他率先站起,走到她的身邊。
「正事還沒處理呢,走吧。」
沈蓉清抬起頭,猶疑了好久才說︰「你別為難他。」
「豈會?」陸長興將她扶了起來,低頭在她頸邊蹭了蹭。「感謝他都來不及了,等我們事情處理完,再登門道謝。」
「你不為難他就好。」其他的,她當說過就算了。
陸長興領著她來到冊庫,沈蓉清以為他要推門進去,他卻走到冊庫後方的小屋,敢情這才是他真正要來的地方?
兩年前這里有小屋嗎?沈蓉清細細尋著記憶,發現她對這座小屋陌生得很。
「我帶你來,就是為了讓你看這屋里的東西。」陸長興推門入內,屋中擺放單一,全是平凡的木箱子。
沈蓉清不解地看著他,就見他露齒一笑,得意地說︰「這些是四年前龍磐、號山、碧沙分舵四月到七月運送貴重物品的清冊,合計一萬兩千五百二十三本,共一百二十八只木箱。」
「這些不是燒了嗎?」沈蓉清不敢相信,來回地看了好幾次。
「你自己做過記簿,不知道清冊可以重謄的嗎?」他笑了笑,勾了她臉頰一把。
「我給曹永祥的是謄本。」
沈蓉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曹永祥府里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不是我。」陸長興攤手。「是駱冰。」
「……」還不是一樣嗎?
「這些清冊里究竟有什麼干坤?」陸長興走了進去,隨意打開一只箱子,取出某本紙張已有些泛黃的清冊,快速地翻了一遍。
「曹永祥誣陷我爹賣官,抄家的時候,清單上多了許多沈家沒有的東西,庫房卻在此刻拿出一本暗帳,說是我爹收禮的記錄,我沿著這線索慢慢找,發現這些東西都是從龍磐、號山、碧沙這三處運出來的,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在背後操作,所以才放出風聲,混入漕幫。」
「一萬多本,你一個人找得完嗎?」就算沒有遇見他壞事,也很難在清冊運入首輔府前,找出她要的證據來啊。
沈蓉清斂下目光。「總是機會。」
「唉。」陸長興嘆了口氣,心疼地模了模她的頭、她的臉、她的脖間。為了她口中的機會,她付出了多少?
「我幫你找吧,手邊還有禮品的記錄嗎?」
「你真的要幫我?」她退了一步,戒慎地看他。
「不然呢?帶你來這里做什麼?」陸長興不急不惱,一派自然。「眼下你只能信我了,記錄呢?」
「我進漕幫的時候,縫了一份在衣服里,就是被你劃開的那一件。」沈蓉清知道說這個也是白搭。
「我還留了幾份在老家,得回去拿。」
「不用了,你那件衣服我還留著。」他曾想丟,最後舍不得,就放在此處他休憩的廂房內。他笑著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