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低沉渾厚的鼓聲于鼓樓響起,瞬時傳遍整座寺廟。
睜眸,胡子花白的寺廟住持凝望面前佛像的眼神寧靜且祥和。
十二年了。
與那位公子一別十二年,然當年的對話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十二年來,寺廟年年于同一日收到白米與干糧的捐贈,捐贈者雖不曾記名,他卻清楚知道必是那位公子的捐贈,也藉此了解到公子一切安好。
這些年來,國家日益富強,百姓日漸安樂,人人皆稱頌當今聖上仁德,他卻由衷感念那位公子的善行。
「師父,該用晚齋了。」一名年約八、九歲的小和尚前來請住持用膳。
「阿彌陀佛。」低宣一聲,住持向佛祖拜了一拜,讓小和尚扶了起來。
「師父,下雪了,晚膳後我再搬一床棉被到您房里。」
「雲空真乖。」住持模了模小和尚的頭。「近日將有貴客到訪,記得告訴大師兄準備好客房。」
「是。」看著住持帶笑的和藹面容,小和尚忍不住問了聲︰「是師父的友人嗎?」
聞言,住持呵呵笑了。「是天下蒼生的恩人,也是師父等待之人……」
他很安靜,安靜得令人感到害怕。
他很專注,全部心力全放在懷中女子身上,一瞬不瞬。
他的掌,護著女子心脈不曾稍移;他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不再淡揚;他的面容,如冰雪般冷酷,唯有凝望女子的眼神不帶絲毫冷漠之色,反而凝聚著一股說不上的哀愁,讓人見了便感同身受,心里為之一酸。
如此傷痛的刑觀影,顧生雲不曾見過;但如此冷漠難親的刑觀影,顧生雲見過。只見過那麼一次,已教他終生難忘,他還以為這輩子只會見過那一次的……
他不奢望刑觀影不為花主報仇,他只希望花主能否極泰來,藉此沖淡一些刑觀影的仇恨之心,化解一場腥風血雨。
只是……太後這回闖下的禍,他真不知該如何彌補與挽救……
「觀影,換我來護住花主的心脈吧。」這是顧生雲目前唯一能做之事。「你已經不眠不休兩天兩夜了,還需一日夜方能抵達普陀寺,再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刑觀影沒回話,卻將手收攏得更緊,微斂的眸不斷觀察著花靜初的臉色。
「觀影……」顧生雲嘆口氣,妥協著︰「不然你吃下這顆養神丹吧,只有你好,花主才能好。」
仿佛接受了顧生雲的說法,刑觀影抿直的唇動了下。
見狀,顧生雲趕忙將丹藥塞進他嘴里,深怕錯失良機。
丹藥一人口,一種甘苦氣味直沖喉頭,一股溫暖熱流直下丹田,讓刑觀影趕緊閉目斂神、調養氣息,將丹藥的藥效發揮到極致。
半晌,刑觀影緩緩睜眸,掙出喉的嗓已帶啞︰「為什麼?」這三個字似問他人也似自問。
「觀影?」顧生雲似乎察覺到什麼似地頭皮一麻。
「我明明說過任何不滿皆針對我一人而來。」拒婚時,他已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為什麼要對無辜的她下手?」
那如冰雹打在鐵板上的嗓音,直往顧生雲心里頭冷去。
「我想,這其中必有什麼誤會,等花主痊愈後,我定讓太後給你一個解釋,給花主一個交代,好嗎?」
「交代?」刑觀影抿緊的薄唇哼了聲。誰要听這種東西?「擅自動用私刑把人打得只剩一口氣,再隨便拿個理由來搪塞便是太後所謂的交代吧。」
「不會的,我——」
「她肋骨全斷,五髒六腑皆受重創,輸人她體內的真氣只能護住她的心脈而不能治愈她的傷。」他伸手撫著她蒼白泛涼的面容。「你說,我是不是即將要失去她了?」
「不會的。」顧生雲臉色大變。「咱們不是正趕往普陀寺求大師救花主嗎?大師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不語,撫著她面頰的指來到她微啟的唇瓣上,那曾經色澤豐美誘人采擷的唇如今已血色盡失。
「她,一定覺得很委曲吧。」他用指月復輕柔地觸著她的唇。「就算緝捕重大刑犯也不見得下如此重手,而她既沒殺人放火,也沒奸婬擄掠,莫名其妙為我所累,臨死前還不明白她到底因何非死不可。」他的聲音不似以往般溫潤,反而喑啞得令人听不真切。「沒名沒分,甚至連一句喜歡也不曾听我說過,你說,她若這麼死了,會恨我吧?」
「觀影?」顧生雲被他那不曾表露過的哀痛語調給震懾住了。
「我呀……其實很喜愛她。」他深深凝視著花靜初,仿佛正對她表白一般。
「第一次見著她時就喜愛上她了。」
說是一見鐘情也好,說是前世情緣也罷,她一入他的眼,他的心便失序地不受控制。
「初遇她那日,是在楊家茶樓……」
第6章(1)
他,一直被人盯著看。
大剌剌,毫不掩飾,直想把他整個人扒光,從頭到腳看個徹底的那種火辣注視。
被偷看、偷瞄、偷打量、偷比較,他早已習以為常;對于那些痴迷的、恍神的、竊喜的、嬌羞的眸光他也已司空見慣,卻不曾遇上今日這種——直想將他拆吞人月復止饑的饞樣。
「爺,二樓右邊角落的姑娘似乎將您瞧得太久了。」青山有些不自在地低聲提醒著他家爺。
其實這麼說算是客氣了,那位姑娘的眼根本從爺踏進茶樓那一瞬間便不曾移開過,連眨眼也舍不得那般地盯著瞧,瞧得連不是當事人的他也覺得頰面泛熱了。
那姑娘未免也太……不知羞了吧!扁天化日之下盯著一個男人猛瞧,只差沒撲身過來而已,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對,他家爺是長得英俊挺拔了點、瀟灑不凡了點、氣宇軒昂了點,但也犯不著這樣盯著爺瞧吧?
仿佛是餓了多日的乞丐,突然看見一盤上等的紅燒肉那樣垂涎三尺,羞不羞啊!
然刑觀影眸未抬、唇不啟,持箸的指仍是慢條斯理地夾菜用膳,恍若未聞。沒反應?
好吧,青山雖然早已料到爺不會有任何反應,但完全沒反應,這還算是人嗎?
起碼,也該看一眼那瞧著爺不放之人的模樣。
起碼,也該瞪一眼,警告那人的無禮。
再起碼,也該面露不悅,或皺眉或抿唇或輕哼幾聲以示不滿吧?
結果,沒反應!好似那人看的,不是他。
這這這……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正當青山想代替爺給對方一記「適可而止」的眼神時,卻恰好瞥見對方起身下樓朝他們而來。
「干干……干什麼?」青山不但結巴,在如此近看對方之下竟然還紅了臉。
「這位小扮別緊張,我只是想同你家爺說幾句體已話。」女子開了口,甜膩誘人的嗓音惹得周遭其他客倌抽氣連連。
原來,在女子盯著一個男人瞧時,其他男人也正緊緊盯著她不放呢。
「說……說什麼?」青山吞了口唾沫。「我家爺不識得你,更不可能有體已話可說。」
「相逢自是有緣。」女子紅唇微勾。「況且,我深信我與你家爺的緣分必定不淺。」
側首,她柔媚眼眸注視著靜默不語、優雅品茗的刑觀影。「不知刑爺信或不信?」
「呵。」青山倒抽一口涼氣。「你你你……」怎麼知道他家爺姓刑?以他這個盡責的小苞班來看,他敢肯定爺與眼前女子素昧平生。「你意欲為何?」
「意欲為何?」女子聞言含笑一嘆。「我欲為之事也得爺成全才行。」
這一嘆,嘆得許多男人的心都揪了。
振作啊!青山硬是挺起胸瞠來。「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吧。」見爺無任何表情,他便明白意思畢竟他家爺的嘴巴平時都抿得跟蚌殼一樣緊,半天吐不出一個屁……不不不,一個字來。他若不替爺開口,真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