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兒,自然是極好的。」陳大郎君看了身側怔楞的鄧細一眼,眸中的熱戀之色猶深。
鄧細腦子有些懵,半晌後,一臉懷疑地看著自家長姊。「大姊姊你……是說真的?」
看著妹妹不信任的目光,鄧箴胸口悶痛感更重了,低聲道︰「你先同姊姊回家,待陳家提親後,我自然成全你們。」
鄧細登時歡喜萬分,神態也親熱了起來,主動勾著她的手道︰「細兒就知道姊姊不是那冥頑不靈的,是一心待我好的。」
鄧箴只覺酸澀滿喉,有苦難言。
事已至此,鄧箴再是氣恨妹妹的不思自愛、不爭氣,也不能不做亡羊補牢的措舉。
如今,只盼陳大郎君能有男兒的擔當,別叫妹妹沒了好下場。
鄧箴日日看著妹妹的愉悅歡快,自己只得強捺心中不安和憂慮,開始私下打理準備起妹妹的嫁妝。
陳家雖然是穎川陳氏旁支子弟,平時也總以世家作派自居,兼又家底小康,住的是青瓦大房,家中亦有兩三名奴僕使喚,妹妹嫁入陳家的嫁妝自然不能薄了,否則日後在夫家定當舉步艱難。
這天晚上,鄧箴趁弟妹們都睡了,獨自坐在微弱的油燈下,取出了那枚金豆子,思忖盤算良久,終究狠了狠心。
也罷,只要細兒能過得好,怎樣都值得。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做了朝食,一鍋子粟糜,一碟燜筍,一碟子鱭魚醬……這醬還是她趁著冬日制成,以鱭魚去骨,黃豆醬、白鹽、干姜、橘皮,或片或末或絲,調勻入甕中,泥封日曝七日後成醬,美味至極。
平時是舍不得開封取食的,但今天要去鎮上食店賣腌菜,她便打算順道將這甕鱭魚醬兜售了,好多攢點錢替細兒添妝……想著弟妹們也極愛這一味,總不能叫他們期待了數月卻連嘗上一口鮮亦不可得,所以還是裝盛了一碟子,讓他們也歡喜歡喜。
待做完朝食,替菜園子澆過一遍水,又听了後院的一窩小雞崽,天剛破曉,鄧箴洗干淨手腳,便背起裝著幾小瓦罐腌菜和一小甕鞍魚醬,一步步往鎮上方向走去。
她是不願再搭包叔的牛車,也不想應付村中婆媽嬸子們七嘴八舌狀若關懷的叨絮了。
鄧箴性子雖好,可對那日眾人的無心遺棄,還是落下了深深的陰影。
第3章(2)
暮春的陽光已漸漸可見初夏的熾熱,她走得滿頭大汗卻步步堅定,花了一個時辰終于到了鎮上。
到食店交割了腌菜,那小甕風味絕佳的鱭魚醬也得了三十文錢,喜得鄧箴一出食店後,便忍不住露出了睽違數日以來的喜悅笑容。
那枚金豆子添置妹妹的嫁衣、備上幾匹好些的綾羅,打一套銀頭面應當足夠,而賣腌菜鱭魚醬攢著的這七十文錢買回門用的茶果酒禮,也將將過得去了。
她沒有留意到前頭徐徐駛來的一輛由數名護衛劍騎簇擁的青錦馬車,可那馬車內的人卻隔簾瞥見了她。
驚鴻一瞥的熟悉容顏,靦眺而溫婉,澄澈干淨柔和的眼眸彎彎笑著,縱是一身粗布衣仍掩飾不住的素潔風華。
「停車。」默青衣沖動地輕聲道。
燕奴駕術高超地穩穩停住了馬車,恰恰好停在鄧箴身側。
恩、恩人?
她先是一驚,可在看清楚了掀起的車簾後的那張蒼白俊雅臉龐,小臉霎時莫名紅透了,慌慌張張匆匆下拜想說點什麼,卻被口水嗆著了,猛咳得撕心裂肺起來。
「莫急。」默青衣眉眼間一貫的清瀲雅致,溫和地道︰「我知你口不能言,今日意外相遇,也不過是想見你是否安好,別無他意。」
她傻傻地望著他,本想同他解釋自己不是啞子,不過是那日服了啞藥,可甫要開口,一想起自己粗嗄難听的嗓子,心中不由一抖,眼神倏然黯淡了下來。
她,自慚形穢……
「你,」默青衣看著她手上那眼熟的布巾,不知怎地心念一動,輕聲問︰「腌菜都賣完了?」
鄧箴猛地抬頭望著他,盡避不說話,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里,卻仿佛自能訴說所惑。
他這才驚覺自己竟說漏了口,清俊臉龐隱約有抹懊惱,耳垂略紅。
原來……兩次都是他援手。
蕙質蘭心的鄧箴登時了然,溫婉地款款欠身作禮,心窩說不出的暖燙。
「那日……不過是巧合罷了,無須放在心上。」他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修長如玉的指尖就要攏下車簾。
「沒事了,小娘子自去吧。」
她怔怔地仰望著他,沒來由地沖動揪住了車簾,微涼的指尖不經意地觸及了他的,兩人均是一震!
鄧箴小臉紅透了,飛快地縮回手,想解釋卻苦于不敢開口,倒是默青衣見她急得面紅如霞,額頭沁汗,心下不由一軟。
「你,莫急。」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溫和。「有話,慢慢寫,我看著。」
她猶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來,以左手為紙,右手做筆,緩慢而仔細地寫下那腌菜,恩公可還合胃口?
「極好。」他清眸微垂,嘴角略揚。
她清靈純淨的眼眸直直望著他,不禁流露出了一抹歡喜,復又寫道︰恩公可否請在此稍待片刻?
默青衣遲疑,隨即溫雅地點點頭。
但見鄧箴身姿輕盈如蝶地小碎步奔回食店,不一會兒後,氣喘吁吁地抱著只黑黝黝壇子出來,不由分說地就要往車窗口塞,但許是壇身太重,她細瘦的雙臂有些撐不住,微微一歪,默青衣不假思索傾身而出,及時捧扶住了她的雙手。
冰涼卻穩健的大掌緊緊貼著她的手背,鄧箴驀地一顫,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傻傻地瞪著這離得她更近的……眉目難描難畫,清俊漂亮瀲灩如仙的臉龐……
他,好看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底下卻有著淡淡青色,隱約可見憔悴,那線條完美的薄唇,色澤更是淺淡得仿佛褪了顏的杏花,她心猛地一緊,微微揪痛了起來。
恩公……病了嗎?
可那日見他身姿修長豐神如玉,一舉一動沉穩如泰山,內斂尊貴中透著絲雷厲風行的英氣,然今日近覷,方知他清瘦得厲害,長長睫毛總是低垂著,說不出的倦色深深。
鄧箴眸底不禁霧氣氤氳了起來。
默青衣瞥見了她眸中的那抹心疼,胸膛劇震,清眉緊緊蹙起。
「這是賣與我的嗎?」
不知何時,他的大掌已然離開了,托著那只半大不小的壇子,語氣忽然變得溫和而疏淡。
鄧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離是因為什麼,可她心下有些難受,心亂如麻地悄悄後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貴的他拉開距離。
「如此,有勞了。」他仿佛耗盡力氣般地躺回車榻上,輕輕揮落下車簾,「燕奴,給錢。」
「諾!」
我不是要錢!
鄧箴幾乎沖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葉子的剎那,連連後退了好幾大步,急急搖頭。
燕奴反倒為難住了。
「爺?」
默青衣方才動了血氣,胸口翻騰如絞,好不容易才壓抑下去,清俊慘白的臉龐透著濃濃的疲色,閉上眼楮低嘆一他也不知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為何著惱,可就是不喜看見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淪落到了連一個貧女都憐憫的慘境?
你憐惜她口不能言,貧困甚苦,可她卻是好手好腳,身體康健,終老無憂,而你呢?
縱然坐擁權勢財富,人人景仰艷羨,抑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眼即空……他永遠也留不住這世間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馬放歌,雲游四海,好好活著,以及……放任自己去簡單純粹的喜歡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