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進不退,無生無死,僅剩自己一個……
是否等她看清此生的一幕幕、憶過許許多多的人事物,化作水流的時間才會再將她漂移到另一個所在,一個她從未到訪過的地方?
若知即將命喪黃泉,她上個月還未離京時,是該訪一趟盛國公府啊。
听說當年身為京畿顧家眾位小斌女之首的顧玉被夫家宏國公二房嫡子以「無出」和「善妒」為由給休離,被送回顧家後幾度尋死都沒死成。
她是真心想上門瞧瞧顧玉,傳授幾招「必死」的尋死招數給她,不然想死還死不了,多可憐?縱使她倆打小就不對盤,這點忙她是能幫上的。
還有顧家老爺子……她的親爺爺……
她實在沒辦法喜歡那位老人家,但……後來也沒有那麼憎惡就是了。
她多少能懂老人家當時的憤恨和驚怒。
爹身為世子爺,肩上背負著京畿顧家的家門榮耀與無數期許,他兩相權衡,被逼做出抉擇,最終舍棄家門,辜負老人家對他的期望。
她被老杜伯伯帶回,老人家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以為將她交給田氏教養便已仁至義盡,對她不聞不問……
她之後都能理解,對老人家也沒那麼多氣可生,但要像別人家里的祖孫那樣和樂融融相處,是萬不可能。
她心眼小,脾氣執拗,打一開始認定不好的,要她後來真心喜歡上,那是絕無可能。但一開始就喜歡的,後來會變成很喜歡很喜歡,對方即便作奸犯科、十惡不赦,即便欺負她,令她傷心難受了,她還是只會很固執地喜歡。
所以……就遙祝一下顧家老爺子吧。
望他老人家身強體健、子孫滿堂,一直當個閑散的國公爺,不被那個可惡的皇帝欺負了去,那樣就好……
還有翼隊……翼隊讓奎頭老大帶得甚好……
不知受傷落水的人救上沒有?望衡軍又有多少傷亡?
對了,三喜和茂子啊,欸,她回不去了,要不真想狠狠揪他倆的耳朵痛快叫罵。小翼不能跟大戰船正面較真啊,在海上迂回穿梭才是小翼的真本色,他們倆心里再雪亮不過,這會兒是犯渾了,竟一股腦兒頂著風往前干。
是想乘機干出一番豐功偉業,好風風光光迎美嬌娘進門是吧?
混蛋!比她還渾!
還好被她拽下水,避過箭雨埋伏,要不然她家的田露和笑笑可要哭死。
只是來年三春降臨,沒法子吃到他們的喜酒是挺惋惜的,虧得她老早想出一堆鬧洞房的玩法,就等著跟翼隊的其他漢子們合謀,結果……欸,扼腕啊扼腕。
然後……然後……
一張再熟悉不過、始終令她溫暖的俊龐不斷浮現。
她一直想將他壓在後頭、壓在心底,總覺得開始想他,可能要沒完沒了。
師父……
微微笑,仿佛心里開著小花,是有些傷心的,但也覺被暖意包圍。
師父遠行去了,往西邊走,而她在東海,他們離得很遠很遠了。
師父很可憐啊,比她還淒慘,這一路走來,她得到他的照拂和寬大的容忍,而他的路上有誰能照拂他?
好像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踽踽獨行。
她真希望自己能多討他歡心些,可以多疼他些,讓他覺得快活些,可卻只能遠遠走開,不能再讓他見著她,令他那樣意亂心煩。
師父,我真喜愛你,是真心的,我很、很喜歡啊……
師父若闖過心中魔障,記起阿霖的好,到那時不能再討厭我了……我也沒有討厭師父的,只是很生氣很生氣,但一切會好的,不會再生師父的氣……
師父,若能有下輩子,換你來纏著我好不?
我一定會很開心很歡喜,會一直讓你纏著,我們到那時候就在一起吧,不要生離,也不要死別……
像似有太多話要說,全部梗在喉間,不知先說什麼才好。
唇瓣微啟,血絲從口鼻逸出,隱約明白的,明白飄浮的神識即要隨所剩無幾的氣息盡泄,她的命已無氣可養。
而胸前涌出的大量鮮血在水中漫開,她留意到海水被染紅,像沖上黑色穹蒼後爆開的紅煙火,呵呵……她無聲笑著,神識漸淡,眸中星火熄滅前,恍惚間見到一頭巨大魚影朝她疾速游來……再游來……
她就要葬身在魚月復里了嗎?
這具肉身始終是要腐敗,與其被海水泡爛,還不如拿去喂魚,干淨啊!
那……來吧!
她已作好準備,魚若張大口來吞食,她也懶得掙扎,但那巨物竟頂了她一下,害她在水里滾了兩圈。
黑子……黑子呵……
瞳火滅去時,她嘴上帶笑,吐出最後一口氣。
了望高台雖遭突襲,沒能及時敲響大鑼讓望衡軍備戰,到底陸營、馬隊和水軍聯合,還是將為數眾多且剽悍善斗的東南海寇打跑。
船只被燒毀,了望台石盤基座被破壞,沒關系,這些都補救得回來,再仔細清點人數,傷亡的望衡軍與翼隊成員比縣太爺以為的要少上許多,這一點頗令他心感慰藉,覺得得空真要跟負責帶兵的將領們好好喝上幾盅。
只是縣太爺松快的心情沒能維持多久。
他最怕出事,偏偏一直出事,好不容易把海寇打跑,安全得救的人那麼多,偏偏就是沒有那個尚未成親的烈親王妃!
包慘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海面上搜尋三日卻什麼都沒有!倒是那把據說深深刺進烈親王妃胸膛、將她釘在小翼長桿上的倭刀被打撈上來了,血跡早被海水洗淨,刀身泛出森森銀輝。
這事到底該怎麼了結?縣太爺頭痛到想撞牆。
但世間之事常是如此,要什麼沒什麼,怕什麼來什麼,想避都沒法子避。
縣太爺千想萬想,怎麼也想不到,原失蹤了一年多、之後傳聞已回到京畿帝都的烈親王,竟突然現身在東海望衡。
當真天要亡他呀!
那一日烈親王策馬飛抵望衡軍海防大營,見到仍未收拾干淨的沿海戰場,又听到平時跟在烈親王妃身邊的兩名女護衛道出事實現況,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瞬間罩上一層寒霜,目光卻如火炬,能將人瞪穿兩窟窿似。
不僅兩名女護衛下跪領罰,縣太爺都嚇得想跪下磕頭,山呼冤枉。
算一算到得今日,已將近五日尋不到人,茫茫海上,還能有一線生機嗎?
何況還受了那麼重的傷!
……還活著。
肯定還在。
第16章(2)
南明烈徐徐掀開長睫。
才幾日,他面色更壞,頰面略顯凹陷,原本的清俊玉面變得稜角分明,仿佛被鑿刀過分雕琢,輪廓峻厲深明。
是否在他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里,她正如這般的心境?
遍尋不著,懷疑不斷從心底冒出,幾將一顆心凌遲成碎片,卻仍要負隅頑抗,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沒有死,還活著,沒有獨留誰在世上一個,沒有令他悔不當初,悔得都想親手滅了自己。
「……屬下操控小翼的能耐不及小姐甚多,當時追過去已經太遲,小姐救下翼隊的幾個伙伴,沒能留意到那把長刀……屬下發暗器將擲刀的那名海寇打落海,趕去欲拉住小姐,那架小翼一翻覆就把人直接往海里深處帶,屬下入海去找了,卻是徒勞無功……」
「老漁夫們和翼隊里的老手皆說,海底急流所形成的漩渦會隨季節和時日有所變化,這時節正是時候,怕是小姐連人帶著小翼翻覆,一下子墜深了,被底端的急流吸卷過去,那力道十足,足能把那把嵌得甚深的倭刀拔起。」
听到兩名女暗衛來報,跪在他面前甘心領罰,南明烈頭一回發現自己可以毫無理智殺人,只為痛快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