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正清當她是在鬧脾氣。「妹子都是妹夫的人了,名分不過早晚的事兒,若是心里不痛快,為兄就跟妹夫商量一下,就在此間擺酒?」
他向來是紅粉陣里的英豪,這等女兒家心思一點也不難猜,外間花街柳巷多少女人想進肖家門,撒嬌賣痴鬧小脾氣,各種手段用盡,他也模出了規律,珠寶首飾新衣安撫起來效果不錯,但不及許個名分效果來得更好,女人最終的歸宿不就是尋個可靠的良人嫁出去嗎?
慕容夜興致勃勃的道︰「只要盼兒不反對,我現在就讓阿漢出去置辦頭面首飾。」
柳盼好似被人強塞了一嘴的苦瓜,偏偏當著肖正清的面,既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只能在心里用力吐槽,睿王,咱倆真的不熟!餅了一會兒,她才強轉了話題,「大哥不是來找我治病的嗎,家里有人病了?」
聞言,肖正清才止住了想要再苦口婆心教育她一番的念頭,提起正事,他的神色不自覺帶了些愁苦。「妹子可知道灶戶?」
由于慕容夜此行就是來清查兩淮鹽務的,柳盼又迫不得已答應要助他一臂之力,裘天洛便替她惡補了鹽民、鹽商以及兩淮鹽運使等人在鹽務上所處的位置,所以她也有些概念。
「灶戶不就是鹽戶嗎,在鹽場制鹽的百姓。」
前朝的灶戶都是生活無以為繼的貧困百姓,但是慕容家祖宗打下江山之後,便將前朝不肯歸降的舊臣發配到鹽城制鹽,形同流放,有專門的戶籍管理,還有官兵看管。
肖正清一反相識以來酒色風流、不正經的模樣,難得嚴肅了起來。「不錯,灶戶就是制鹽的百姓,但是妹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鹽城的灶戶也分好幾種,一種就是從前朝開始,世代在鹽場數輩操此役的百姓,另外一種便是流放到鹽場的前朝遺臣後裔,還有一種便是本朝流放的罪犯,最後一種才是本朝貧困百姓。」他自嘲一笑。「不瞞妹子,哥哥我二十歲帶著幾個兄弟從鹽場闖出來,白手起家才走到了今天這樣的地位。」
「大哥……」柳盼忽覺不忍,她雖不曾親眼看過灶戶的生活,卻記得前世讀過《鹽丁苦》一詩,「鹽丁苦,鹽丁苦,終日熬波煎淋鹵。胼手胝足度朝昏,食不充饑衣難補。每日凌晨只曬灰,赤腳蓬頭翻弄土。催征不讓險天阻,公差迫捉如狼虎。苦見官,活地府,血比連,打不數。年年三月出通關,灶丁蚌個甚捶楚」,透過這樣的形容,就可知道灶戶的生活有多苦。
且她越听越心驚,慕容夜以及裘天洛與阿漢也在場,若非她替肖夫人接生,保住了肖正清的妻兒,又有結拜一事,恐怕慕容夜很難听到常州鹽梟當面剖白成長軌跡,可是肖正清並不知道他一口一個妹夫叫著的,正是當朝睿王。
肖正清在她擔憂的巨光之下微微一笑。「妹子不必為我擔憂,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接著他語氣一轉,帶著沉痛。「當初為兄在鹽場受過鄉老恩惠,昨日有人傳信給我,當年一起熬過鹽的幾位叔伯病重,求我救命呢。哥哥我如今手頭倒寬裕,可是請了好幾位大夫,都視灶戶為賤民螻蟻,無人肯前往,我這才厚顏來求妹子救命。」說完,他鄭重向她行禮。
柳盼忙往一旁避讓。「兄長這是折煞我了,若兄長不嫌棄我醫術淺薄,我願意隨同兄長前往。」
听她應得痛快,肖正清是開心,但不忘再問問木賢,「妹子雖未與妹夫成親,但已經是妹夫的人了,不知道妹夫意下如何?」
柳盼差點把鼻子給氣歪了,她就知道這年頭女人的意見根本一點也不重要,她都快成了慕容夜身上的配件了。
第五章可憐鹽城灶戶(1)
慕容夜最終同意了柳盼跟著肖正清前往鹽場治病,不過為了不讓肖正清起疑,再加上他也想去看看情況,他刻意說道︰「我信任肖兄的能為,只是有點擔心盼兒,能不能我也跟著去一趟?」
肖正清哪有拒絕的道理。
等他陪著柳盼去前院書房開需要帶的藥材之時,慕容夜才頗有興味的道︰「柳盼這個小騙子真有這麼古道熱腸?」
裘天洛忍著翻白眼的沖動,頗為公允的回道︰「柳姑娘雖然未以真實姓名身世相告,但想來她也許有什麼苦衷,而且這些日子我觀她醫術精湛,為人也有分寸,又有慈悲心,願意跟肖正清走一趟也不奇怪。」
阿漢立刻熱烈附和,「柳姑娘心地很好。」他話音一落,立即收到王爺射來的譴責目光,但他還是硬著頭皮續道︰「也許……也許是她的嫡母逼得她沒辦法在顧家生活下去吧。」
听兩人明顯是在為柳盼說話,慕容夜氣不打一處來。「做鹽商家的千金小姐,可是比當個拋頭露面的江湖郎中要好上太多,就算嫡母苛刻,可顧正元生意能做出一番名堂,想來也不是眼瞎心盲之輩。」
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他怎麼樣都沒辦法把柳盼往好的地方去想,只是他每每想要將她往壞處想,她又總是做出讓他感到驚奇的舉動,像是替肖夫人剖月復產子,救了母子兩條人命,全然不顧要是失敗了,該如何承受肖正清的怒火。
再比如前往鹽城救命,他方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她根本沒有思考就答應要幫忙,難道她天真的以為鹽城是什麼好地方?
多少閨閣千金視世俗名聲大過天,終生都在方寸間生活,至多是從娘家院子移至夫家後院,偶爾去寺里拜佛,或者往各府宴飲,相夫教子終老一生,按理說,出身于鹽商之家的柳盼不應該有例外,但是她身上矛盾的地方卻越來越多。
與她相處得越久,慕容夜越能察覺出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也就越來越有興致探究成因。
前往鹽城的路上,柳盼再次展現了她有多吃苦耐勞,以及超強的動手能力。
很多時候慕容夜都以為她會開口求助,可是他發現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完全不需要他人伺候,就連他打發過去幫忙的阿漢也好幾次沮喪的回來稟報「柳姑娘在船艙里碾藥和藥丸子」,也就是說,完全沒有他插手的余地。
這幾乎成了柳盼一路上除了吃飯睡覺唯一的活動。
肖正清準備了很多藥材,柳盼又與之討論過鹽丁的生活以及常見的病痛,決定先做好些藥丸子,等到終于到達東台鎮,她已經準備了不少分量的藥丸子。
肖正清來自于鹽城轄下的東台鎮,他與鹽城當地官員似乎交好,來往巡邏的兵士見到他們的船靠岸,船丁往下運藥材,領隊池浩便上前來與肖正清打招呼,接過肖正清塞過去的荷包寒暄幾句後,又帶著手下的兵士往別處去了。
自雙足踏上東台鎮的地界,跟著肖正清前來的幾人都斂神屏氣一般,一改之前說笑的態度,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壓在他們的心上。
鹽城不似尋常城鎮,到處都是巡邏的駐兵,沿岸的灶戶們皆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神情帶著長久過多勞動的麻木與冷漠,見到陌生人連眼珠都不曾轉動一下,似乎這世上再無能讓他們有興趣的事情,那些忙活著的身影似乎只是一具具會動的軀殼,只有在見到肖正清時,他們才會難得露出喜悅的神情,眾人蜂擁而上,將肖正清團團圍在當中。
慕容夜、柳盼等人很快便被灶戶擠到了人群之外。
肖正清與圍上來的灶戶打招呼,又指揮身體健壯些的鹽丁道︰「你們幾個去船上把運來的糧食往各家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