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夫家嫁閨女。
這陣子,踏進「崇華醫館」大門的可不只是求診的病患,一些受過朱家恩惠的百姓們全攜禮上門道賀,要不就是大嬸、大媽、婆婆、小娘子們過來一起繡喜幛、錦衾等備嫁物件,弄得整座廣院里里外外鬧到不行,朱大夫成天樂得眼彎彎,笑到嘴快咧到耳根後。
倒是待嫁的朱潤月淡定一如往常,甚至靜了些,旁人瞧著還道她是害羞了。
朱潤月確實挺忐忑,卻跟害羞無關,而是今晚她又溜出廣院,走在通往「鳳寶莊」東院的湖邊土道,這是自她婚期敲定後,頭一回與苗淬元見面。
二月將盡時,他走了一趟江北,「鳳寶莊」的鋪頭和莊子需他親自過去理事。
臨行前她替他診過,朱家正骨術施在他身上,已不像一開始那樣足整得他涕泗縱橫。
如今他胸擴背正,胸悶肩緊的狀況自然不藥而愈,所重的就是平時保養。
她為他備了參糖和老姜糖,另外還備上好幾帖藥,囑咐慶來每三天熬一帖給他飲下,私下更拜托老金,請他多盯著他家主爺做好保暖功夫。
而她是今日听人提及,才知他前兩天已返家。
他回來卻沒捎來半點消息,也沒讓老僕或小廝過來知會,是否讓她上東院為他看診……心七上八下吊著十五只水桶似,晃得人不安啊。
頭一甩,不管了,她背起小醫箱,也不必等人來請,打算自個兒送上門。這條湖邊上的小土道,她光明正大走過,偷偷模模走過,是熟得不能再熟。今夜月華清明,沿著湖畔灑落點點瀲艷。
天上有光,湖上有光,將原本幽暗的前路照出漠漠之色,這漠漠夜中,一道長身仿佛隨風而來,落進她眸底。
她頓住腳步,心跳略急,看著青袍散發的苗淬元朝自己走來。
男人那模樣,袍子前襟微敞,腰帶松垮,像洗漱後準備上榻安寢了,突然興致一起,趁月光盛美又溜出來胡走。
哮喘患者在深夜或清晨時候,可在偏寒戶外鍛鏈呼吸吐納,她家阿娘用這法子練氣,苗淬元後來听她建言,亦時不時鍛鏈自身,但在做任何事之前,第一要緊就是保暖!這是最最緊要的事,除了保暖,還是保暖!
他是要讓她叨念幾回才能刻骨銘心地記住?!
火氣揚起,她幾個大步迎上,劈頭就念——
「衣袍不整就算了,連件披風或薄裘都懶得帶上,你這人到底……苗大爺,你、你還飲酒了?!」濃濃酒氣撲來,驚得她雙眸瞠圓。
像為她的提問作答似,苗淬元遂抬臂露出挽在袖底的一只小壇。
他沖她咧嘴,隨即以壇就口咕嚕咕嚕地吞,就見那仰起的頸子,喉結上下滑動,一下子已連吞好幾口下肚。
「苗淬元你發什麼瘋?」
哮喘尤其忌酒,酒為發物,喉、肺、腸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發作,一旦咳起,極可能一發不可收拾。
朱潤月丟下小醫箱,上前跟他搶酒壇,邊搶邊罵,氣到實在出氣多、入氣少,臉蛋紅通通,像哮喘可能發作的那個其實是她。
身子沒他高,手沒他長,力氣沒他大,若非他主動松勁,她根本構不到,但搶到手又怎樣?壇子里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進他肚腸里。
「你干什麼這樣?!」她跺腳,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豈料他竟順勢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嚇得趕緊拋掉酒壇,展臂想將人撐住。
他完全沒想站穩,好像摔了便摔了,結果是拖著她跌在一塊兒。
邊上坡斜,他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都倒地還要翻兩圈,兩具身軀只得糾纏著往土道下的草坡滾落。
朱潤月的叫聲全梗在喉頭。
幸好勢子很快便止住了,沒滾得她頭發昏,只小小受到驚嚇。
第6章(2)
眸子陡張,一張月光瓖邊的清俊面龐近在眼前,他長發如扇披開,染醉的雙目似綻桃,翹翹嘴角又是那抹只沖她現出、流里流氣的笑。
「大爺我心情好,就不興我醉一回?」他嗓聲微啞。
朱潤月抿起嘴,心底鬧。他這模樣哪兒是心情好?她瞧著只覺難受。
「你……你好好說話,別想唬嗦誰。」她繃起臉瞪人。
泵娘家發火的臉蛋落進某位大爺眼里,是如此這般的可愛,正因可愛,撩得一顆心如在火上煎熬,怎麼翻騰都痛。
苗淬元笑微微,啞聲又道︰「大爺我心情糟,就不興我醉一回?」
朱潤月好半晌無話,眸光在他五官上梭巡,竟看得眸底發燙,鼻腔莫名的酸。「相往一場,也算知交,不問我為何心情糟嗎?」他問。
她咬咬唇。「……大爺江北之行,遇難事了嗎?所以不痛快……」
她的話惹他笑深,桃花眼楮慢悠悠眨了眨,在慢悠悠搖頭時,一扇青絲沾了夜露與草屑,玉顏仍干淨無瑕。
他慢悠悠答——
「我十八歲時曾見一抹月光,瞧著很是喜歡,為挽留那道風景,我試著把樓建得高高的,建在近水的地方,于是每夜每夜,月光投映水面,與我相近相會……我以為,或者有一日它會從那水面挪啊挪,改而落在我懷里……然,想歸想罷了,月光總寧靜無語,近水樓台不一定先得月,因為打一開始就遲了,想過要奪取,可若真縱心妄為,又怕毀了我與月光知交般的情誼……」
頓住,他仿佛將她看痴,月光落在深瞳跳動,明滅盡是不悟的執迷。
「你哭了……朱潤月……你哭了……為什麼?」喃喃問,他探指踫觸她一雙已成淚泉的眸子,她墨睫掩下,兩行溫熱順著勻頰落得更凶。
朱潤月沒答話,兩手抵著他的胸膛就要撐起。
壓在身上的柔軀一動,似欲離去,苗淬元想也未想亦跟著動。
「別走!」他胡亂喊出,廣袖驀地纏上,將那具溫暖嬌柔的身子緊緊合抱。「苗淬元?啊——唔……」
驚呼聲瞬間微弱,朱潤月只知自己突然從趴俯的姿勢變成仰臥,男人摟住她一個翻身,把她困在身下。
她啞了般發不出聲音,是因他的頰正貼著她的。
兩張臉離得太近太近,毫無縫隙,他的發散在她面上、身上,像也拂過心間。不是沒與他親近過,推拿或正骨時,肢體踫觸實為尋常,但從未如此時這般,仿佛他的心疊在她的心上,胸中每一記鼓動都深深遞進她體內,她四肢不禁僵麻,耳根火燒似發燙。
無法瞧見他面容,男人貼著她胡蹭,略灼的氣息帶酒香,低語——
「別走,朱潤月……」
嗓聲幾乎貼著她的唇逸出,她悚然一驚,血氣往腦頂上沖。
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她使勁一推,驟然掙開醉酒的男人。
他狼狽,她更狼狽。
不敢揚眸去看,朱潤月踉蹌爬起後便往土道上跑,踩得一腳高、一腳低,才上小土道,不及站穩,便與苗家老僕打了照面。
「呃,姑娘……」老金提著燈籠夜里尋爺,該是瞧見什麼了,喚聲有些遲鈍。
朱潤月又羞又驚,一時間說不得話,僅低眉微一頷首,隨即旋身往廣院飛步疾走,走得太急,竟連寶貝小醫箱也忘記摶回。
奔回自家醫館,奔回自個兒閨房,窗外月色依然皎潔,她臨窗愣坐,望著那抹玉潤月色發呆……久久沒能回神……
直到她記起寶貝小醫箱時,天已魚肚白,才驀然驚覺自己竟一夜未寢。
她再次溜出廣院回到「出事」的小土道邊,醫箱已然不見,誰拾了去,她簡單能猜想到,卻不敢堂而皇之登門去取。
她是怎麼了?
而苗家那位大爺又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