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能夠,可否請大爺——」稍讓一步,好讓她退出舫樓。
無奈後頭的話她沒能道出,因對方搶話——
「「鳳寶莊」苗大,苗淬元。」見她微怔,他笑笑補了句。「我知你,你也知我,通報姓名之後,也才好算算這筆帳。朱姑娘且說,這筆帳你想如何兩清?」
「什麼帳?」一頭霧水啊!她晃動的眸珠定了定,以為想通了。「是回湖西的渡船資嗎?我身上有半串銅錢,苗大爺盡可全數取去。」
半串銅錢?
盡可……取去?!
說得像他有多吝嗇刻薄,正宗守財奴一枚似的。
真真氣到都笑了。他瞳仁湛亮,一字字慢聲道——
「出自‘鳳寶莊’的一條菊海雲錦帶,刺繡師傅們花了整整三個月不斷嘗試,才繡出令我滿意的配色和布圖,是第一條亦是眼下唯一一條,往後若能訂購,每一條出貨的菊海雲錦帶必得以第一條為樣本,朱姑娘且說,這第一條問世的菊海雲錦帶,它的價值貴不貴?重不重?若教人不問便取,奪了就走,身為‘鳳寶莊’家主的在下,是否該問問那人願支付多少?」
朱潤月听得小嘴都忘了合上,肩上背帶一滑,懷里小醫箱險些落地,還是靠苗大爺快手一揮才撈起。
苗淬元隨手將醫箱往茶幾上拋去,目光未須臾挪移,持續鎖住泵娘的愕然小臉。
「啊,是了,還有一物,梁故秋老師傅親手打造的一根鎏金翡翠鈍尾簪,那些金銀料、翡翠寶石姑且不論,光憑梁老師傅的做工就值千金,無奈剛從老師傅手中取得,轉眼就被搶走,朱姑娘且再說說,咱‘鳳寶莊’損失夠不夠大?該不該向那人討債?」
她認出人了!朱潤月輕抽口氣。
那一日,盡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少年急吼急叫,而當主子的他未發一語,所以適才見到那名小廝才覺有些眼熟,反倒對他記得不深。
然……確實是這個人沒錯。當傷者被抬上小船,船趕著走,她立在船上朝一名年輕的青衫公子擲物,那人便是他。
「我……我把那根鈍尾簪還給你了啊……」此話一出,無疑承認自己便是對方話中既奪又搶、欠下大債的「那人」。
挺老實的嘛。
但別以為老實了,他就會手下留情。
苗淬元冷笑道︰「重金請動梁老師傅出手,是為了我娘的壽辰禮。那根簪子的簪首是雲彩鳳凰作成團花形,沾上鮮血後,血滲進層層疊疊的團花細縫中,整都整不淨……朱姑娘真覺染了血的壽辰禮,我還送得出手嗎?你把簪子拋還,我真能呈到娘親面前,請老人家笑納嗎?」
朱潤月張口、閉口,唇瓣略動,無話可說。
「朱姑娘且再仔細說說,你對得起我嗎?」苗大爺得了理,十分不想饒人。
「……對不起。」從適才就直要她「且說」、「且再說說」、「且再仔細說說」,她也僅能這麼說。「對不起。」
見她先愣怔、錯愕,然後恍然大悟,最後是一臉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對方的道歉來得這麼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還挺真心誠意。
當日在作坊,見她料理那名小學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神情……神情可謂栗悍,不把整個態勢穩下不罷手似。
當時的她與眼前的她兩相對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邊的姑娘抿唇繃顎,鼻翼微歙,而頰面還脹出兩坨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還有他曾見過的那股栗悍氣勢?
到底是個小泵娘家罷了,還是顆老實頭,對他每一句質問全不曉得反駁。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緊「人命關天」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搖,而非一下子把錯全給認下。
須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實罪責,要再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已難上加難。
接下來該任他搓圓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內心一陣痛快,嘴上卻依然冷聲道——
「說對不起這事就能善了嗎?沒道理我‘鳳寶莊’沒了雲錦帶、毀了鈍尾簪,朱姑娘家的醫館卻得去大筆診金,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覺合理?」他立時截她的話,故意攪亂。
「不是的。」朱潤月穩下氣息,抬眸直直迎視。「不是覺得合理,是我們‘崇華醫館’沒收什麼診金。那日去尋梁老師傅的作坊,是想憑藉老師傅的好手藝打造一組三稜銀針,未料不及多說,意外便起。」
略頓——
「小六……我是說那名受傷的小學徒,他自身給不出診金的,除診金外,還需湯藥費、伙食費等等,爹說他傷口過大,若不能仔細照料,肌理極可能壞死而引發高熱、血膿,所以爹留他在醫館住下,至今,小六尚在醫館里,我爹說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開始練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針炙、匯通氣血……梁老師傅欲替小學徒付清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沒收,老師傅遂允諾我爹,會親手制一組銀針相贈。如果苗大爺以為,我們‘崇華醫館’因此意外與梁老師傅結緣,托上他打造東西,我無話可說,但若說我們收取大筆診金,那是沒有的,從來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干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于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仿佛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藥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繃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于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沖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听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听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泵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听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