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吧。」他轉頭走出臥房。
第6章(2)
客廳中多了兩個大型瓦愣紙箱,範君易不知從哪張羅出來的,他開始將散置各處小擺飾聚放在一起,指示雁西謹慎打包,一件也不留。
「這些也送回去?」她問。
「是。」
從進屋以來,範君易的眼神就一直避免和雁西接觸;他動作果斷,面容卻越來越僵凝,最後的膠帶封箱時,他略微抖動的手甚至無法以膠台上的鋸齒順利截斷膠帶,一直黏纏作廢。她也不問他,直接過手,利落地拉取膠帶,以四十五度角沿著鋸齒邊緣撕切,很快地封好兩大箱。
「好了。」她直視他,兩人至此才目光相對。
他潮濕的眼底澄澈,像是徹底和陰影做了切割;雁西卻明白,即使將過去密密塵封,並非就能剎那間將遺憾盡釋。
「需不需要我替您送去?」她體貼地問。
他想了想,點點頭。
「就說——是以前的同事,您說好不好?」
他再點點頭,感激的微笑。
她忽然有些躊躇,「我……看起來還像方小姐嗎?」讓方家人心情受擾總是不安。
他微有遲疑,篤定地搖搖頭,「不怎麼像了。」
「那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听到這句評論,雁西整顆心輕快起來。
「對不起。」他忽然對她說。
「唔?」她不解其意,疑惑地望著他。
「我是指——那件你提起過,冒犯了你,我卻記不起來的事。」他頓了頓,眼神復雜,語氣真誠︰「我想讓你知道,我從沒有不把它當一回事……」
話題太突然,雁西立刻傾下臉,下意識藏起發熱的兩腮和耳根。
或許是範君易的坦蕩態度,雁西決定不再回避這個存在兩人之間,始終無法清楚言說的差錯。她認真地思索,良久,微彎起唇角,綻開一個理解的笑容,「我明白。我自始至終都明白您是個怎麼樣的人,那時候情況太糟,逼不得已才向您提起的,並沒有別的目的……我其實也想讓您知道,我們只是人,很難完全避免那些陰錯陽差造成的遺憾;但有些遺憾,如果只剩下單方面定義它、承擔它,就不會有真正的答案;無法再重來的事,有時候,讓它過去是最好的選擇,所以……關于我們這件事,就忘了它,好嗎?」
他靜听不言,因為有太多感受紛至,無法三言兩語完整地傳達;但他不著急,等他有了足夠的準備,自然知道怎麼回答她。
「謝謝你。」
「我如果說不客氣是不是不太妥當?」
範君易揚聲笑了,這是雁西第一次在他臉上見到如此明亮的笑容。
當雁西見到方母的那一刻,一顆戒備的心霎時轉為松懈;隔不久,再變成強烈的納悶,不斷在心里叩問自己。
沒有驚疑,沒有激動,也沒有困惑。方母在電梯旁恭候雁西,溫婉地欠身致意,有禮地延請她進門,還助雁西一臂之力拖拉那幾個大小紙箱入內。
期間方母和她正面交談了幾句,向她微笑致謝,言詞間充分表現出方家的涵養和節制。
節制是必然的因素,雁西認為,否則如何解釋方母目睹雁西的容貌之後,不曾顯露出一絲情緒的波動呢?
方家潔淨典雅,牆上有不少中國字畫,放眼找不到一樣有礙美觀的瑣碎物;雁西再勤快,也收拾不出相同的效果。
「佳年的房間在那邊,麻煩您了。」方母指著走道右側。
兩人協力將幾個箱子扛進房里,堆棧在門後淨空過的角落。雁西起身後,觀望一眼這座失去主人的空間,萬分驚異,房間的面貌和她想象的大相徑庭啊。
像是要顛覆臥房外的整潔有序,房內雜亂無章,各種物品充斥在可以擺放的平面上,但不再是她在範君易家所見的女孩氣玩意,反倒是陽光中性的各式物件。
床尾地板上排放著專業的登山背包、手杖,以及不同款式的登山厚底鞋、跑鞋;衣架上掛滿遮陽帽、防風頭罩、穿洞軍用皮帶;倚牆而立有大小不一的彩繪異國面具、變形人偶,以及整塊黑壓壓瞧不出名堂但泛著香氣的雕刻木件;書桌上除了一台筆記型計算機,數張頻繁以色筆涂劃的紙質地圖,還有三台專業照相機;最吸楮的是在範君易住處不曾發現的,各種尺寸的相框,羅列在牆上的幾排置物架上。
雁西不由自主靠近端詳,逐一欣賞。內容多半是方佳年旅游時的拍攝作品,背景不是大自然奇景就是未曾見識的人文景觀,取鏡極富技巧。方佳年不常入鏡,但只要入鏡,皆是一臉粲然,喜笑顏開,且穿著帥氣自然,像在地上打滾都不打緊,那健康俏皮的模樣和雁西見過的舊照神采判若兩人。
「請問您是她什麼時候的同事?她一年前換了工作,我在告別式上好像沒見過您。」方母在背後輕聲問。
「噢,抱歉,」雁西趕緊編個理由︰「我當時出遠門,沒法來,我們是以前的同事。」
「喔?如果您也認識君易,應該和佳年很談得來。」
「是啊,」雁西心虛地笑,「以前同事都說我們倆長得像。」
「是麼?」方母顯得訝異,仔細打量了她幾眼,笑道︰「某個角度是有那麼幾分像,不過佳年心眼應該比您多得多,您看起來——是個有福氣的人。」
「……」雁西語塞,不知該說什麼。
「啊,您等一等,我去弄杯喝的來。」方母為怠慢而致歉,轉身走開。
雁西回頭繼續欣賞照片,往上一排,從左至右掃視一遍,心猛一跳,目光定著,再也移不開視線——這一排皆是合照,雙人或眾人合照,背景不同,但焦點相同,都是方佳年和一名男性。男人輪廓極深,像是中西混血,但偏向東方多一些,留著帥氣的五分頭和短髭,身材高大精壯,皮膚棕黑,屬于戶外型男。
男人和方佳年靠得極近,動作並非有多親膩,是神情,兩人笑容一致,眼神一致,心情一致,和諧得不容置疑。再往上瀏覽,反復檢視,雁西驚愕得合不攏嘴——影中人不是方佳年就是男人,有一張是男人在夕陽下的單獨剪影,光線及景物布局十分出色,是一幀外行人都看得出來的攝影佳作,方佳年特地沖洗出這些合照,不會是偶然,必然投射了不為人知的私人情誼。
這些照片漏掉了什麼?雁西張大眼,不厭其煩地審視上下排開的照片——
漏掉了範君易!一個和方佳年論及婚嫁的男人,完全沒有出現在這些杰作里!
不僅照片,整個臥房,感受不出相關範君易的一絲氣味,太沒道理。
雁西手指漸漸發涼,她低下頭,管不住沖動,拉開最靠近自己的書桌抽屜,里面乍看是滿滿的、日積月累的雜物,不具曖昧性,只瞄到一張印有旅行社抬頭的資料紙被推擠在一旁。她執起一瞧,上面主要印有旅程出發日期和回程日期,班機號碼、出發及抵達時刻,轉機信息……很一般的訂位確認數據,蹊蹺的是訂位者是方佳年和一名陌生男性,同樣不包含範君易,可日期與目的地和雁西從張立行口中獲知的相關信息相符。
心跳得太快,雁西無法順利閱讀下去,她迅速塞回紙張,關上抽屜,再度四下張望,搜尋蛛絲馬跡,疑竇不停叢生——這會是外人所熟知的方佳年嗎?
「不好意思。渴了吧?」方母捧了杯現打果汁進來,遞給雁西。
啜了一口汁液,雁西食不知味,她指著架上的照片,狀似感觸萬千,「佳年那時候真開心,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