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未刻意等待,但一下午的闐靜卻是如此不尋常,那是人去樓空的靜,
和輕手輕腳維持住的寧靜有所區別。雁西又出門了。
這安靜其實大部分是源自雁西的悉心配合,即使兩人面對面用餐,除非他引話,或是必要性的應答,她幾乎不主動閑聊,整座屋樓恆常是器物輕踫的細微響聲和衣物磨擦的窸窣聲、腳步聲,但這安靜不顯尷尬也不突兀,兩人維系了一室的平和,卻又各自孤單。
平時只要確定他在午憩,雁西從不上樓叨擾。她身上彷佛安裝了一具敏感的探測器,輕易得知他的作息,因為總能準時回來備飯,後來她連紙條也不留了。
除了初始的磨合期,自範君易做了某種程度的妥協後,雙方便奇異地相安無事。不過問私事,給予雁西充分的行事空間,因為不喜開口的他,不管移步到哪個角落,只要有需要,隨口一喊,她幾乎立刻應聲,接著疾步現身,圓睜著黑眸等著他叮囑。有時他不免起了困惑,為何雁西睡眠短暫,卻永遠神采奕奕,精力無窮?
他從不擔心雁西蹺班,如果不是意外,她總能把事情安排妥貼才離開。
今天下午他無法小睡,耐心讀完訂閱的三份報紙,開始感到說不出來的異樣,走遍樓上樓下每塊角落,甚至前庭後院都探尋一遭,才確知屋里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個人的空氣彷佛連氣味和濕度都不同了。
他返回樓上,跨進露台,漠視小圓桌下的望遠鏡,首度獨自往外眺望;蜿蜒而上的柏油路上有不少人車移動,小區的住戶是搭乘那些綠色巴士上下山的吧?
就要日落了,光線漸次被天際收回,只余一點霞光映紅,隔鄰檐下的風鈴清脆入耳。範君易坐了下來,閉上眼細細聆听,直到沉重的大門開關聲驚擾了他;他起身回到屋里,下了樓,循聲走到餐廳。
那背影像是雁西,又不像是雁西——她的一頭長發消失了,變成了及耳短發,但又不純粹是清湯掛面,似乎整燙處理過,發上有微微的波浪,發型呈圓順的弧度包覆著她的頭顱。她同時換去了平日的裙裝,上身是休閑的棉質恤衫,是七分牛仔褲,身段極分明,卻又不顯妖嬈。
她听見了他,回過頭,綻開友善的笑容,「對不起,回來晚了些,晚上來不及煮了,我帶了披薩回來,換個口味吧。」
他訝異地看著她。確實不一樣了,變得活潑俏麗,是因為換了發型?穿戴?還是刻意修了眉形?「你一下午不見,就是去剪發?」
「是啊,天熱,長發麻煩。」她漫不經心地說著,一邊打開披薩盒蓋,均勻灑上調味料,倒了兩杯飲料,拉開座椅請他入座。
「晚回就晚回吧,晚餐慢慢做,沒人趕你。」他看著披薩,興味索然。
雁西並不知道,他過去曾經為了趕個大案子,一連三天都在吃披薩,倒盡了胃口,從此不再踫這項食物。
「那——我現在就去做。」雁西旋身就要進廚房,他動作更迅捷,伸手攫住她臂膀,「不用了。我說的是下次。」
拉扯勁道大,雁西險些撞上坐著的範君易,她及時收勢,形成俯對的姿態,更近的面對面,他又看清了些她的面容;她添了淡妝,修了眉,刷了睫,潤了唇,臉龐有一種陌生的青春煥采。
「你今天見了朋友?」這是他實時的解讀,女為悅己者容。
「嗯。」她沒有否認,如果發型設計師和化妝品專櫃小姐也稱得上朋友的話。
所以晚回了?範君易差一點忘了,雁西也會有她的社交生活,她並非屋里一成不變的家具擺設,她也會改變,會消失。
「坐下來吃吧。」他撤了手,放了一張紙在桌面上。雁西取起細看,那是一張洋洋灑灑的書單,以英文寫就,仔細分辨,多半是科普類或傳記類書籍。
「這是要做什麼?」她問。
「我看你有帶上筆記型計算機,替我網購,用我的卡。」再遞上一張信用卡。
「這數量不少,超過一箱喔。」
「你讓我這麼早起,我時間多了怎麼打發?這些書不到一星期就可以看完。」
雁西听完,露出歡喜的笑容,「好,我待會就做。」
願意大量閱讀,意謂著範君易能轉移部分心思了,這是好的進展。
雁西突如其來的欣快令範君易不解,但誰都不會排斥泛著愉悅氣息的相處對象;她眉眼帶笑,大口啃著披薩,閱讀從門口收進來的廣告郵件,不再出聲。
因為範君易恆常寡言,她很懂得打發安靜時光,從未顯出坐立不安。
「如果你想聊天,我不會反對。」他突兀地冒出兩句。
雁西動作停頓,有點模不著頭腦,又有點被開恩後的不知所以。
「我……還好,不說話也很好,不一定要聊天。」她訥訥回應著。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覺得悶,想找人說話也可以,這里不是圖書館,沒有請勿喧嘩的規定。」他再次說明。
雁西听懂了,他在向她表達善意;他雖好靜,但不希望雁西因此被規範了自由,他甚至可以配合聊天。
雁西露出了更加歡喜的笑。範君易願意向旁人施放善意,意謂著他不再全然隔絕自己,這也是好的進展。
她想了想,笑道︰「我不悶,這樣很好。其實這個工作——比我想象的來得好。以前在基金會,每天得和那些家暴案或自殺案的案主說上許多話,一直說,不停的說,不能放棄任何改變的希望,一天下來,嗓子都啞了。回到家,經常什麼都不想說,一個字都不想,覺得安靜挺好,沒有哭泣,沒有傷害,沒有絕望,沒有恨……安安靜靜,一邊做菜,一邊听沒有主持人聒噪的古典樂電台,等家人回來吃飯;對我來說,那是最好的時光……所以,您別擔心,我沒有這麼需要聊天。」
出乎意料的一番話,讓範君易陷入了凝思;他心不在焉地飲著可樂,視線仍停駐在雁西身上。她認真吃著第三片披薩,灌下一杯飲料,好像餓得發慌、很久沒進食了。
驚覺了對面的目光,雁西怔住,訕訕地縮回想拿起第四片披薩的手,懷著歉意道︰「還是……其實您想聊天,我也可以配合——」
範君易回了神,思索著她的話,一個不留心嗆了氣,嘴里的可樂瞬時噴灑了半張披薩,雁西呆望著毀了的晚餐,一臉為難道︰「您可以——包辦剩下的披薩嗎?」
第5章(1)
範君易開始大量閱讀了,談不上消遣,因為內容以知識性居多,但完全無涉他從前工作上的專業。他閱讀得很認真,甚至做起眉批,涂劃重點,這是他偶而讀累了趴在案頭睡著時,雁西在攤開的書頁里發現的。
閱讀給了他集中心神的目標,他神態益發顯得平靜,開口的機會反倒多了,三不五時經過她身邊,會沒頭沒腦問上幾句︰「你知道植物也有視覺嗎?它們可以區分不同的顏色。」,「問你一個經典的悖論問題。如果你搭乘時光機回到過去殺了你年輕時的祖母,現在的你還會存在嗎?」,「你知道歷史上許多偉大的領導人物有什麼共同之處嗎?他們都是瘋子,有異常的人格特質。我們太正常了,所以只能做普通人。」……
雁西泰半發愣,頂多回應︰「噢,太神奇了。」,「我為什麼要殺我祖母?」,「我很慶幸我是普通人。」,有時候想嚴肅回應他拋下的議題,他已經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