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料想不到這個成天處于酩酊狀態的男人對藥酒的嫌惡如此強烈,一開始她嚇得發慌,堅持送他就醫,他則斷然否決,並且請她這位禍首行行好,滾得遠遠的別再接近他。
有責任感的雁西當然不從,她在床附近守候,蹙著眉頭,一听範君易出聲,趕緊湊過來,遞了一杯水給他,「這是加了一點鹽的溫開水,喝了胃會舒服些。」
「……」他看了看她,沒說話,順從地接過杯子。
不知何故,範君易開始對這個女人有些忌憚起來;再者,他現體極為耗弱,頭暈眼花,無法再大舉反彈,還是依言喝下這杯水,省得與對方無謂拉鋸。
喝了水,他轉個身背對雁西,萬分疲憊中,漸漸盹著了,失去時間感。
直到有不同氣味的第三人靠近,不停在他臉上、身上反復扳弄檢查,模糊感覺得出來是醫療手法。朦朧中,他听見床畔有一男一女低聲咕噥交談,似在進行商議;不久,他發覺左手腕被固定住,強行施打靜脈注射。
一再被外力騷擾,且冷不防又受了皮肉痛,範君易的耐性抵達臨界點。他反射性揮拳掃除障礙,一舉掃中不明物體,嘴里接著發出連串不雅抗議,有人使勁按住他,極力慰撫,他才漸漸穩定下來。
四周又安靜了一會,他就要沉沉入夢,那張臉不死心又靠過來,熱氣與發香襲面,刺激感官。他勉強半掀眼皮,有氣無力啟唇,「你……再不走……我就報警……」
「噢,那報警前麻煩您先給錢,五仟。」雁西攤開手掌。
「五仟?你服務不良……還要五仟?」他簡直氣結。
她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不是我,是醫生吶。你不肯到診所,我只好請醫生出診。本來不必這麼多的,可是你對人家動粗,把人家眼鏡打歪了,不表示一下歉意怎麼行?現在醫生還在樓下等著,我身上沒這麼多現金,總不能賒帳吧?」
「算了!」範君易喘口氣,勉強抬手臂指著床頭櫃抽屜,「第一個抽屜……書本下壓著一迭現金……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建議你……可以搭醫生便車一起離開,不必等小區巴士……」
雁西拍拍他的肩,「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知道巴士時刻表。」
腳步聲漸行漸遠,他終于獲得了安寧,眼方一閉,迅速失去意識,宛如從高空跳板直墮入水中一樣快速,所有糾纏他的愁悒、紛擾,一並埋進深水里。
但深眠能持續多久?能永遠不醒來麼?
無論他的潛意識沉澱之處多麼寧謐、安定、遙遠,終究是要浮升出水面。
在那之前,在他清醒之前,無一例外地,他總是听見那縹渺的呼喚聲,一聲接著一聲,偶而帶著清脆的咯咯輕笑,很無憂,很愉悅,很甜美,與舊時光如出一轍,令他欣喜欲狂,也令他心碎。
有時候呼喚的人兒很促狹,和他捉迷藏,遲遲不露面,讓他無比悵然;有時候他會喜出望外地獲得一個擁抱,耳際縈繞著動人的悄悄話;幸運的話,他還能與她熱切纏綿,身下的柔美嬌軀,每一道迷人曲線,十指所經之處,栩栩如生,令他周身血液為之激越,全體細胞為之顫抖。
「……君易,君易,你後悔了嗎?」聲音在耳邊環繞、重復,他就快醒了。
「……佳年……」他試圖張開眼看她,卻又怕她銷聲匿跡,進退兩難間,聲音又出現了,一樣甜美,毫無怨嗔.
「……君易,我問你喔,你有沒有後悔過?」聲音侵襲耳膜。
「後悔……我很後悔……」椎心之痛,陡然從胸口蔓延,壯大,讓他不能呼吸,他大聲吶喊︰「我很後悔——」
「是麼?是麼?太遲了,我們本來可以在一起的……」一聲輕嘆,如水紋般潰散,越來越模糊,那是離開的訊息。
他忽然慌張起來,匆促喊出︰「讓我再看看你——」
不再猶豫,他陡然睜開眼,奇跡般地,這一次,方佳年並未消失,她俯視著他,眨著秀目,一臉憂心,「不要緊的,沒事。」她對他柔聲說,指尖還按揉一下他長期糾結的眉心。
啊,多麼美好!他由衷笑了,充滿感激,伸出雙臂,用盡全力牢牢環抱,「佳年……」伊人溫熱緊實,實實在在地填充了他空陷已久的心,他拋棄了一切思考,只願此刻長駐。
「沒事的,你作了惡夢,惡夢罷了……」懷里的人出聲似有困難,斷斷續續,「兩分鐘了,抱夠了嗎?放松一點,我快被你悶死了……」
耳鬢廝磨良久,忽然他再次睜眼——不對,熟悉的嗓聲出現了質變,擁抱的軀體也較豐滿,身體的氣息截然不同,都錯了!
手一松,再看一次,臉蛋恍如伊人,神態卻欠缺一種柔媚。他神魂附歸,看清前方並非他朝思暮想的方佳年。
「你怎麼還在?」熱情退減,他的容顏和聲音俱冰冷下來。
雁西月兌離了範君易鐵箍似的擁抱,從他的床畔狼狽起身,整衣撫裙,「你作了惡夢,把床頭的水杯打翻了,碎了一地,我听見聲音,上來看看。」
「……」一陣尷尬,範君易並未緩顏,他翻身下床,拿起她帶進來的掃帚,自行清掃玻璃碎渣。
他瞄了下鬧鐘,再窺看窗外天色,上午十點十分,算起來,他睡了將近一天。
惱人的是,這個女人似乎無法確實接收他的指令,整整過了二十四小時了,她居然還在他屋里任意走動,旁若無人。
懊惱自己的失態,和馮雁西的陰魂不散,他暗暗動念如何有效地下逐客令。
掃了一畚斗碎渣,雁西倒先開口了︰「剛才有人送雜貨來,我替你收下了。」
範君易點點頭,轉身從床頭抽屜取出幾張仟元鈔票,交給她。
「不必這麼多。」雁西從中抽了一張,推回他的手。
「……」他以眼神質問。
「就是一些日用品,不需要這麼多,其它酒都退回去了。」
「……」一秒錯愕,他瞪著她,「你沒經過我同意就退貨?」
雁西理所當然點頭,手一攤,「唔,沒辦法,你的胃需要調養,醫生說再這樣下去會完蛋。而且……」她忽然湊近他,以懷疑的眼光,「你現在還有胃口喝酒嗎?不會反胃嗎?」
又一秒愕然,他立即火冒三丈,豎眉瞪眼道︰「我完不完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閑事?!你想要多少遣散費我全都給你不打折,麻煩你立刻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別再讓我傷腦筋了!馮小姐,清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家務助理!還需要翻譯嗎?」
雁西平靜地听完,並未慌張或困窘,她側著頭沉吟,咬著唇,面色沉重,似在琢磨著無比棘手的大事,且不時瞥看範君易一眼。過了好一會,她下定決心般直起腰桿,仰起下巴,鄭重回應︰「很抱歉,受人之托,我得做完我的工作,請範先生多包涵,您要是堅持不雇用我,繼續自己關在屋里折磨自己,我就只好提出告訴,請您賠償我的身體和精神損害了。」
「……」範君易听了哭笑不得。這女人前言不對後語,不是普通的難纏,她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為何要賠償你了?該索賠的是我吧?」
雁西面不改色,僅僅頰邊逼出一點暈紅,「範先生,您都忘了吧?您曾經酒後失態,把我當方小姐看待了,做了——做了很不該的事。我知道您當時不是有意的,但事實已經造成了,我可以不計較;但只要您堅持己見,非解雇我不可,我就提出告訴,這樣您將忙著找律師打官司上法院,應該沒有多少機會喝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