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船吧。」
「哇——」泥娃不免驚呼,到了岸上不斷地來回轉圈,貪看眼前繁華景象。
岸邊停了幾十輛貨船、客船,相較之下燕行的一葉扁舟彷佛只是采蓮用的小船。
齊東城門人來人往,是潛龍鎮門的三、四倍大,兩輛馬車交錯而過,還有空間讓人通行。
城門兩旁幾家攤販飄著杏仁茶香、臭豆腐味,不少卸完貨的壯丁披著老舊汗巾,蹲在牆邊囫圇吃著油條配杏仁茶,也有等船的客人在茶棚下租了套茶具,數個人圍桌聚著聊天,問這人打從哪兒來,問那人計劃上哪兒去。
城外就這麼熱鬧,潛龍鎮活像個鄉下地方,根本不能比呀!
燕行綁好船,取回紗笠戴上,正準備帶泥娃進城時,就來了兩名佩劍的青衣男子,面帶焦急地張望著岸邊,最後落在兩人身上,好聲哀求——
「好心船家,你能幫個忙載我們師兄弟倆到伏虎山下嗎?我們有急事,趕下午的船鐵定來不及,船資我們不會虧待你的。」其中一名較為年長的青衣男子取出一貫錢,他們問過了,這是十倍船資。
「不——」燕行舉手推拒。暫先不論他渡人不取支費,既然答應泥娃帶她轉繞齊東城在前,此諾即可抵萬金。
然而泥娃卻不這麼想,擅作主張替他把錢收了下來。
「你們是青玉門的弟子吧?我受過你們鴻渡掌門的恩惠,算是舊識,這忙我們一定要幫的。不過生活也是要過,所以錢我照算,但不多收。」泥娃撥了一百文出來,其余退回去,嬌笑如宜人春風。
「多謝夫人好意,就請夫人多多幫忙了。」
「哪里,你客氣了。」夫人耶,她被當成阿行的妻子了!泥娃看燕行並未否認,就默默地收下青玉門人對她的稱呼,像騰坐在雲端,輕飄飄的,腦中浮現夫唱婦隨的幸福畫面,笑得更加開心、更加燦爛,像沾了蜜一樣甜美。「阿行,走吧,齊東城下回再來,好不好?」
「隨你。」以後她有空,何時想來都不是問題。燕行走到岸邊,松開綁好的船只,踏上歸途。來到齊東城尚未足刻,便駛回原鄉。
但,他不免好奇泥娃怎麼會認識青玉門前掌門鴻渡?
第2章(1)
「阿行,這些船資你收著,這個月應該能吃好一些。」送走青玉門人後,泥娃才將錢交給燕行。「不知道他們兩個要忙什麼?這幾年青玉門行事好低調呀,幾乎沒有什麼新的消息,說書先生講來講去就那幾套。」
鴻渡救過她一命,從此她就特別注意青玉門的消息,還沒來潛龍鎮之前,她都靠著身材瘦小之便,攀在客棧窗欞外,津津有味地听著說書先生大話青玉門的古今,好不容易當了跑堂,不用再偷偷模模听上幾段,卻全是她早就倒背如流的橋段。
燕行忖度著手中銅錢,在回程的睹上,她不斷向青玉門人提問門派近況雲雲,還以為是她私心所致,原來她放棄游覽向往己久的齊東城,其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替他賺取上門的船資……
她還在擔心他生活困頓,這種小事為何她能擱在心上這麼久,對自己的事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能過今天的難關就好?燕行心里像擱了塊長了螞蟻的蜜糖,不時騷動著,甜甜癢癢的不容他忽視。
「你,是如何認識掌門鴻渡的?」他捺下如熱鍋翻騰的情緒,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問個清楚。
「應該也有十年了吧。我本來想請鴻渡掌門收我當丫鬟,只要給我食物吃,給我地方窩,不支工錢也沒關系,但他說門下全是男弟子,門規嚴謹,不能收留我,就給了我一筆錢,要我好自為之。後來那筆錢全捐入義莊幫窮苦人辦後事,我一毛也沒花到。」沒幾歲就要學著靠自己,她的童年想起來就心酸,唉……
「你把錢捐給義莊?」她未來潛龍鎮之前生活相當困苦,豈會將鴻渡掌門贈予的金錢無條件捐贈出去?對當時的她應該是筆為數不小的保命錢才是。
「是呀!我也曾後悔捐出那筆錢,自己都快餓死了,還打腫臉充胖子,一擲千金。不過想起我在義莊外面看到的小弟弟,一切就值得了。」說她傻,她真的天生就帶一股傻勁。「雖然說他是小弟弟,但年紀看上去跟我差不多,才七、八歲而己。他娘親病死了,沒錢安葬,他哭著向路過的人磕頭,磕到地上都沾血了。可是義莊不是什麼吉祥的地方,大伙兒幾乎都繞睹走,避之唯恐不及。我看他好可憐喔,娘到死都守著她,家里卻窮得籌不出喪葬費,心一軟就掏錢給他啦!結果義莊內沒錢下葬的不止一起,我身上的錢還不夠用呢,最後請棺材店的老板行行好,算我們便宜些才勉強應付過去的……嘩——哈哈哈……」
此時的氣氛也太凝重了吧?沒事把自己搞得這麼難受做什麼?
泥娃為了轉換心境,竟然將雙手重重地拍打進水面,水花濺起丈高,濺上燕行的船,也濺濕她的衣棠。透過相思樹葉縫照耀而下的斑駁日光如琉璃金黃,碎散在她上仰奉迎的臉,跳躍而起的點點水花如楊起的珠簾,襯托她嬌笑如花般絢爛的面容,美不勝收。
隨著濺起而透亮的水花,燕行的心無預警地快速怦跳,正微微地脹痛著。泥娃的長相雖然清而不俗、艷而不媚,如半吐露珠的朝陽薔薇,卻一直無法令他心生漣漪,甚至為她大刺刺的舉動緊蹙眉頭,然而她不貪財,善良又正直的個性卻不容他忽視,一點一點在他心里壯大成形,方才她遞來的百文錢已經不只有百文錢的價值了。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然而取了還有意願拿出來分享的又有多少?遑論山窮水盡,正處自顧不暇的處境呢?她像一幅被卷成圓筒的圖畫,一眼望不盡,每眼皆不同,他愈看愈有味道,愈著愈沉迷。
「不知道鴻渡掌門現在好不好?他曾經提過想跟他師尊一樣,當滿三十年掌門就退位雲游四海,屆時我若無依無靠,他就要把我帶在身邊照顧,因為他說我長得很像他生死未明的義女。」其實她有些反感,她想要有個能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才不擔當誰的替代品呢!可是心里又期待鴻渡能收留她,她想要有家人呀,一個人實在太孤單了。「現在掌門已經換成風山了,你說鴻渡會不會信守承諾,天涯四方地找我?」
「不會。」燕行雙掌握拳,看著滿臉期盼不得的泥娃,事實雖然傷人,但總要痛這麼一次。「鴻渡掌門早就死了。」
「……死了?!」泥娃險些跌入湖里,扶著船身著急地踞坐到燕行面前盤問。「怎麼可能?你從哪里知道他死了?他怎麼死的?何時死的?你別胡說八道!鴻遭掌門明明就很年輕,至少還能活個三、四十年沒問題!」
「他走了快八年了,現任掌門是他的二弟子,風山。」燕行纏上魚線,這回坐在船頭垂釣。「青玉門人確實避談鴻渡掌門逝世一事,加上潛龍鎮地處偏遠,能有幾名人物造訪?你不知道,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他怎麼會死?他人這麼好……」難道埋藏在她心里多年的希冀與期盼就這樣徹底消失了嗎?混娃像曝曬在日光下的晨露一般,頹振無力。
「看來以後真的得靠自己,別作夢了。」
燕行頓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向泥娃說起鴻渡掌門的死全是他咎由自取,起因于醉後奸婬義嫂,弒殺義兄。縱然他一生光明磊落,只犯下此件惡事,卻是永遠不可抹滅的錯誤。多年後,長大成人的義女回來復仇,一劍穿心,結束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