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想蓋的窯爐,小師傅你瞧瞧。」徐瓊把放在袖子里的圖紙拿出來。
「小的姓柴,叫柴方,東家以後喊小的小柴就可以了。」他瞄了一眼神情篤定、年紀看起來比他妹妹還要小的小姑娘,然後接過圖紙,先是大致瀏覽過去,然後神情慢慢端凝了,接著居然當著徐瓊的面蹲了下來,將圖紙鋪在干淨平整的石頭上,手指在圖紙上滑來滑去,宛如寒窗苦讀一般研究了起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馮嬤嬤看懵了。現在是請這人來干活還是來研究學問的啊?難不成是個半吊子師傅嗎?
「其實也不急,就讓小柴師傅慢慢看著,看完了,他總會來告訴我們能不能成。這會兒,父親請來的先生也該到了,嬤嬤,您陪我去迎迎他吧。」徐瓊說著,親熱地摟著馮嬤嬤的手往回走,她沒有明說,這小柴師傅要是說做不成,這生意就算了,要是能成,這筆生意就是他的了。
若是不給新人機會,新手如何變熟手?就是一個機會嘛。
徐瓊回去換了身端莊的素淨月白衣裳,待會兒要迎接的是即將為她授課的先生,給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失禮。
父親在信上寫了,這位鐘先生是翰林大儒,致仕後回到江南祖宅,名聞遐邇,向他求學問的人多到應接不暇,但是他年事已高,不欲再教學生,是父親三顧茅廬,鐘先生拗不過父親的誠意,才答應回鄉路上到婺州來見她一面。
但是他也提出條件,要是學生讓他不滿意就不教,也不要父親派人過去陪同他前來,他要隨心所欲地游山玩水,直到舒心了自會前來。
其實父親的府衙政務繁忙,治理地方、審決訟案、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等,這些都是他職掌的,或許能有撥冗跑一趟的時間,但踫上這麼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儒,也只能寫信給女兒叮囑她時時留意了。
但是,沒有大人陪同,父親終究不放心,等到鐘先生把婺州之行提上行程,這才讓府里的大管家陪著他一同前來,也趕緊知會徐瓊。
所謂對學生滿不滿意,徐瓊覺得這是很主觀的看法,通常就是看人順不順眼罷了,不要主家陪同,是有點不把禮俗放在眼底。
她以為讀書人都該是一肚子酸腐,這位先生並不是為五斗米折腰而來,說好听是性情中人,說難听就是個不會好相處的人。
她是個姑娘家,雖然不能像男子一樣到私塾或官學里讀書,可母親之前還是有請了地方的老師為她啟蒙,上了幾年的《幼學瓊林》與《女學》。
母親認為她是官家千金,以後或許會是官家太太,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甚至莊戶丫頭,只要是女子,最終的歸宿是家庭,因此只要能識點字、懂點道理即可,做學問這件事和她無關。
畢竟女子嫁人靠的不是吟詩作對,而是女紅和廚藝,那種根深蒂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就連通情達理的母親都深以為然。
她要面對的是如何學習三從四德、行事規範和儀表儀態、琴棋書畫等技藝,學這些並無自娛的成分,都是為了嫁人做準備。
誰說當女人容易?不管在哪個時代都一樣。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課題就是嫁個好人家,結婚生子、養兒育女、孝敬公婆,替夫君管理好內院。
她很想知道這位鐘老先生會教她些什麼,會不會見她是女子就隨便朦混過去,還是會繼續澆灌她這些封建八股?
她有些期待。
徐瓊帶著春娥進書房的時候,那位形象莊嚴的鐘先生正在端詳一幅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父親說那是朋友饋贈,無論是真品還是仿畫,掛在牆上,珍惜的是朋友的一份心意。
案親走得匆促,竟是沒把這幅朋友的心意帶上。
「徐瓊見過先生。」她屈膝行禮。
鐘螽回過頭來,他很高很瘦,留著美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若是再披件道袍、拿柄拂塵,活月兌月兌就是個道士了。
他在玫瑰椅上落坐,上下打量了徐瓊一圈,端起春娥重新沏上的茶,用茶盞蓋撥開茶葉,抿了一口。「你可讀過書?」
「跟在父親身邊,多少知曉一些。」
「我收學生,有個規矩。」
「學生願聞其詳。」
「資質駑鈍者不教,不順眼不教。」
「為人師者不該有教無類?」
「哦,」鐘螽模了模胡須,「要是奇笨如豬,教來何用?」
「即使笨拙,在教導下能知進退、明心性,不在世間為惡也是好的,璞玉才更需要打鑿。」她當然不會去跟他討論豬其實是很愛干淨的動物,也很聰明,就如同夏蟲不可語冰,不同的環境會造就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習慣和觀念。只能說,學生挑老師,老師也挑學生,都是希望千里馬能遇伯樂,伯樂能遇千里馬罷了。
「老夫的規矩便是如此。」與其勞心勞力教導一些無用之輩,不如縱情山水,恰然享受生活,安度余生。
「學生理會。」
「那麼,小姑娘,你就來說說這幅《韓熙載夜宴圖》吧。」伸手捻須後,鐘螽的目光微微眯起。
這女娃兒不過十歲年紀,一股清新靈秀的氣質就像涌泉般一圈一圈溢出來,舉止進退有度、態度無畏無懼,居然還直斥他不可以挑揀學生。徐明珠的官聲不錯,既然父親不凡,女兒也是個不畏虎的初生之犢,必也與眾不同,那就試她一試吧。
徐瓊眼珠一轉,老先生這是在考她呢,她垂眼道︰「學生只是個十歲小孩,哪里懂得畫里的人物在說什麼,先生沒听過,事有反常即為妖嗎?」
「口出此言的人必是庸碌之輩,人只對未知的事物才會感到害怕,這天下何其遼闊,未知的事何其多,在妖人的眼中,平庸無為的人不也是妖?」好個只是個十歲小孩,這女娃兒太有趣了。「唔,快別浪費老夫的時間,就說說你對這幅畫的看法。」
要因為她的一席話決定去留,這先生雖然看似嚴謹又不通人情,卻是有趣。
她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學生听父親說過,這幅圖乃是南唐名臣韓熙載為了避免南唐後主李煜的猜疑,每每大開夜宴,與賓客縱情嬉游,李煜心存疑惑,為要了解真實情況,派顧閎中與周文矩潛入韓府,後來兩人各自繪制了一幅夜宴圖送給李煜,李煜看過之後,對韓熙載的戒心減低不少,最後韓熙載累官至中書侍郎,得以善終。」
鐘螽不語,抬眼就見徐瓊氣定神閑地佇立在他跟前,他目中精光微現,面露莞爾,「倒也有條有理,字句中肯,明日開始,每日辰時上課、巳時下課,不得無故缺席。」
「是。」徐瓊從春娥手中接過一個長形盒子,雙手捧到鐘螽面前,「這是學生為先生準備的拜師禮,還請先生笑納。」
鐘螽看著盒子,抬手打開盒蓋,里頭是一卷畫軸,將畫卷攤開,竟是吳道子的《南岳圖》,只一眼就讓他的眼楮都亮了。
吳道子一生以繪畫為樂,無心做官,繪畫筆法超妙,為一代畫派宗師,據傳唐玄宗欲觀嘉陵江的美景,吳道子一天即把嘉陵江三百里風光繪在大同殿的粉壁上。
鐘螽欽慕的是吳道子的無拘無束,收到此畫,他甚是滿意。「為師就卻之不恭了。」
吩咐春叔安排鐘先生的住宿事宜,一應用度皆不可怠慢,徐瓊這才離開書房,外面還等著要向她告辭的大管家徐輔。
「大姑娘,奴才這就回常州去了,不知大姑娘可有其他需要老奴向老爺稟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