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門的時候,外頭落著白雪,棉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經過最熱鬧的長街又經過拱橋,過了小半個時辰,來到城東。
這塊地域住的都是皇室貴族,一家比一家矜貴,因此,不同于長街的人潮摩肩擦踵,這里是五步一個神機衛、三步一個金吾衛,還有貴族自家的護院,尋常人沒事可不敢從這條街走過,就算要經過也會刻意繞道,要是運氣不好被那些凶惡的禁衛逮到,可得月兌層皮。
一行人抵達公主府的時候,府門前已經有幾輛馬車停在角門處,只見一個個貴人們都在婆子丫鬟的簇擁下出了馬車,陣仗聲勢都十分浩大。
不用比較,徐府的馬車最小、最不起眼,安氏從窗子往外看,心就先涼了一大半。
鮑主府的家丁並沒有因此就大小眼,仍然恭敬地把人延請入門,交給門上婆子,再讓婆子引導她們進到二門,之後又交給了一溜排列的丫鬟,這是浸婬多少歲月才能沉殿出來的風範啊。
丫鬟將她們往里面引,公主府雕梁畫棟、斗拱交錯,繼續往里走就是樓閣高築、丹楹刻桷,更別提讓賓客歇息的宴客廳有多華麗,放眼所及,假山上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氣派輝煌。
單單只有這些已經叫安氏等人咋舌不已,徐瓊倒還好,看歸看、瞧歸瞧,瀏覽過去便自在悠然地看著前路,心底不生波瀾,不像徐錦兒和徐芳心又看又贊嘆的,掩不住的羨慕全落入引領丫鬟的眼中,她們不由得對淡然的徐瓊多看了兩眼。
相較于宴客廳里的熱鬧喧嘩,公主府另一側的花廳里卻安靜得就算地上掉根針都能听得見。
屋里坐著兩老一少,僕婦和侍女都罕見地被遣得干干淨淨,一個不留。
萬玄斜斜坐在上首的太師椅,發髻上帶著金冠,通身氣派架勢狂妄不羈到了極點,反觀拄著龍頭拐杖、滿頭銀絲白發、長髻兩邊各簪三根黑漆金鏤鳳紋金釵的貞老太君和一派清風明月的駙馬寧缺卻坐在下首。
貞老太君活了一輩子,從來只有晚輩百官向她磕頭的分,像這般謹慎小心坐在下方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她頭系絨面瓖綠翡翠抹額、身著官錦紅鶴綾襖子,頸上還有一塊鴿子蛋大小的玉脾,神情迷惘還帶著少有的局促,像是怎麼都看不厭地瞧著萬玄。
和妻子幾天幾夜沒睡的駙馬,頭發和胡子都已花白,但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身著墨色秀竹蒼松錦袍,顯得華貴又不失親和。
「父皇……」貞老太君沒什麼底氣地喊著。
她喊的人是萬玄。
一個垂垂老矣的貴婦人卻喊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叫父皇,任誰來听都覺得太詭異了,可她的神態就像一個時光久遠到幾乎快忘記她也曾是個有爹有娘、年華髫齡的小泵娘。
那時的她很小,小到少有機會可以見到日理萬機的父皇,她只記得父皇是個讓人尊敬和恐懼的人,他從來不曾對她笑過,卻給了她「元貞」的封號,表示對她的喜愛。
他「薨」之時,她還不到三歲。
不到三歲的孩子能記得住什麼?
能,她記得唯一一次坐在父皇膝上,玩著他從不離身的九龍玉佩,她顫巍巍地翻看,在玉佩上勾勒出的九龍當中,于第五條龍的月復部看見一個甲骨文的「玄」。
那一次獨坐父皇膝上的她曾天真地問父皇,她也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那玉佩上頭,年輕英俊的父皇只是模模她的頭。沒幾天,服侍她的小太監送來一只玉盒,里面裝著雕有九凰的玉佩,雖然不是她想要的龍佩,但後宮的孩子獨獨她才有,她心滿意足地抱著那盒子睡了好幾天的覺。
可年輕力壯的父皇忽然「薨」了,消息傳出來,突兀的令整個皇宮蒙上厚重詭譎的陰霾。
怎麼可能,日前掃平番國的父皇才帶著二十萬大軍凱旋歸國,她雖然不能上城樓去湊那舉國歡騰的熱鬧,但小小的心靈卻以父皇為傲,只盼著慶功宴可以見著那英明神武、風姿不凡的父皇。
然而,小孩子其實是最敏感的,宮女和內侍們開始坐立不安,只要見她不注意就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些粗心的小爆女以為她什麼都听不懂,也不避諱著她說嘴,說父王班師回朝那日,一向頗為得父皇寵愛的綠貴妃死在他的清涼殿中,死狀淒慘。
皇宮里不乏死人,她對那趾高氣昂、眼楮長在頭頂、老用鼻子和她說話的番國貴妃沒什麼感覺,但是那些侍候她的嬤嬤和大宮女連眼神都不敢有所交會,就怕一個不小心會泄漏還是觸動什麼,招來橫禍。
這就有鬼了。
她一個個找來問話,逼她們吐實,那些奴才只會跪了一地的求饒,把頭磕破了也說不出半句她想听的話。
然後宮中便傳出皇上殞天的消息。
皇宮很快讓禁衛軍接管了,沒有自由進出的令牌,她除了寢宮哪里也去不了,可她仍舊感受得到處處風聲鶴唳,一入夜,金碧輝煌的宮殿宛如一座鬼城。
她像無頭蒼蠅般走投無路,只怪她年紀幼小,身邊一個得用的人也沒有,如果她的母妃不是一生下她就歿了,她起碼還有個可以握住她的手,給她安慰的人,可是沒有了,她連父皇這個最後的倚仗也沒有了。
她成了皇家孤女。
她想爹啊……父皇……她的父皇……
無人看見她的心痛如絞和眼淚。
那些國家大事她不懂,但是當皇兄被匆促推上監國的位置時,他會驚惶、會害怕嗎?
她一直沒有機會把這話問出口。
金碧輝煌的各處殿院都掛起了白幡和白燈籠,百官服喪,但那又如何,身為父皇唯一女兒的她,最終還是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
等她年紀稍微大些,想回過頭去調查父皇真正的死因,許多東西卻早被湮滅在時光里。
年年月月,歲月如白駒過隙,她老了,白發蒼蒼,對父皇的死早已放下,可那個爹爹居然死而復生的出現了,面目一如從前。
這是怎麼都令人想不透的事,她依稀記得,父皇從來不對修仙一事放在心上,對鬼神更談不上敬畏,她百思不得其解,父皇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難道真的成仙了?
那一日,父皇遣車來接她,她乘著朦朧月色去了整個大創朝無人不知的府邸,雖然有駙馬陪同,父皇卻只見了她一人。
在綠蔭深深的書房里,她見到了和父皇一模一樣的青年,他的手心也有一顆朱砂痣。
她心里的震撼和不敢置信之甚,最終,她是腳步笨拙地讓駙馬扶著上車,回了公主府。
駙馬一口咬定那青年是個騙子。
她問駙馬,青年想騙她什麼?
青年的財力不輸她,難不成騙色?
她都這把年紀了,說出去會笑掉旁人的大牙。
她告訴駙馬,他沒見過她的父皇,當然這麼說。
駙馬這才靜默不語。
第十四章父女久別重逢(2)
萬玄睨她一眼,「都說我已經不當那勞什子皇帝了,別這麼叫我,讓人听見要砍頭的。」
「誰敢砍您的頭,要兒第一個不依。」
「我說丫頭,你確定要這樣畢恭畢敬地和我說話嗎?」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人叫她丫頭了,父皇那一輩的人都已仙去,和她同輩中人也只剩下寥寥無幾,還真沒有誰叫得起這丫頭二字,但是她听著,枯老的心里卻涌起一股酸澀。
「我……要兒還不習慣嘛。」
萬玄撫掌大笑,「別別扭,也無須刻意,你都子孫滿堂了,還要你回過頭來叫我爹,這是為難了你,隨意吧,不如叫我名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