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于他為什麼要那麼在意她是男是女,被一點一點滲透的心底深處,有什麼不敢貿然翻上來審視的,他還沒想過要去正視。
他眼楮不看西太,但一下又忍不住瞟過去。「你下去整理、整理吧,其他的事,過幾天再說。」他自己的思緒也需要整理。
經過先前一番折騰,回到船上又挨到現在,她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溫潤的唇瓣看起來干澀泛白,她的身子一定受了傷,粗心如他卻沒發覺,見她一臉僬悴,竟柔弱得讓人心跳加他的意思是她能留下來了?還是有待觀察?
反正這會兒船還在河道上,他今日要是沒趕她下船,她留下來的機會就很大了。
西太行了半禮,靜靜離開。
湛天動看著她悠悠轉過去的側臉,心里打起鼓來,他以後要怎麼和她相處?把她當成女子照顧憐惜,她應該不願意,把她當男人,繼續將她呼來喝去,他做不到。
這一天開始,湛天動多了一件不為人知,苦惱的事情。
自從那天以後,西太再也沒有見過湛天動。
她還是住在艙房的外間,張渤和炎成輪流送來傷藥和關懷,至于春水則像只小母雞似的護著她,張羅這,張羅那,嘻笑聲比較起湛天動艙房里的冷清,她的小房間熱鬧得像春天。
他們不會知道,幾個隔間之外的湛天動經常氣得磨牙,但模著良心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氣什麼?
就這樣一直到了揚州。
船一過鈔關,直入城內小秦淮河大碼頭,就見大河遼闊,千船南來北往,競發爭流,那種磅礡氣象,叫人嘆為觀止。碼頭出去就是一條林立的街肆,只見萬頭攢動,車馬熙來攘往,小秦淮河烏篷帆船爭道,沿岸歌樓酒館,燈影箏聲不斷,來來往往的人有金發碧眼的海外商人,有波斯大食胡商、新羅人,帶著異國風味的人種比比皆是,建築宏大,景色優美,一派通都大邑氣象。
西太听說揚州繁華,卻沒想到這漕河要埠大城奢侈華靡到這種程度。
「太尹行」放在京城,絕對算得上是人人知名的行號,可是再知名、再有錢,也沒能飛出京城,如今腳踏實地踩在這里,西太覺得以前的自己根本是井底青蛙。
沿路,林園到處有,四月時節,大片雪白、淡紫的瓊花正當盛開,花香撲鼻,蜂蝶飛舞,美不勝收。
湛天動的私宅,位在離小秦淮河有一段路,居城中,坐北朝南,大門出乎西太意外的樸素,黑檀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梨花木匾,濃墨重彩,遒勁有力的書著「江蘇湛幫」四字。繞過雪白的影壁,兩尺見方的青磚鋪設直抵正廳,無花的綠葉植物擺設兩邊,地面邊角還有相對先進的排水設備,大堂的材料用的全是楠樟這類的硬木,八扇樟木正門大開大闔,面闊五間,深進兩間,連綿的花牆游廊連接外宅與內院。
大堂左右放有數把楠木寬椅,一看就知道是湛天動議事的地方,偌大的廳堂里,這會兒就他們一行幾個人。
「娉婷。」湛天動低喊了聲。
「大爺,您回來了,二爺。」一個窈窕女子掀了簾子出來,一身薔薇色衫子、花綾裙,頭簪流蘇金釵,頸子上戴著一圈瓔輅,水目彎眉,秀外慧中的江南美人。「這回京里行,一切可順利?」盈盈見禮後,從言談,從衣著,西太看出這位娉婷姑娘在府中的地位肯定不低。
「小娉婷,俺呢?你怎麼就不問問俺過得怎樣?」張渤就是個不甘寂寞的,忙著來打趣一下也好。
只見娉婷嫣然一笑,露出一排貝齒。「這可輪不到婢子操心,二爺家的幾個姐姐們可是早在家里叨念著了呢。二爺出門在外,耳朵都不癢嗎?」她說得輕快俏皮,給人好感。
丙然,張渤哈哈大笑,「她們會惦記的,不就是俺有沒有從京里帶新式的胭脂水粉、布料頭面……」揮揮手,逕自去了。
湛天動也不以為意,他坐在首位楠木大椅上,喝著家僕沏好的茶。「這是京里來的客人,給他們兄妹安排一個院子。」
「同一個院子嗎?」娉婷不解,按理說,妹妹住內院,哥哥是男人自然住外宅,哪可能同住一個院子?
湛天動壓根沒想到這里,內院的事都由娉婷管著,經她一提醒,驀然想到西太的身分,他瞪了她一眼——你就是個找麻煩的!
西太聳肩,又不是她願意的。
外宅都是男人,他哪能將西太放到男人堆里?「她住東南角的縹緲樓。」
「縹緲樓嗎?婢子立即讓人整理出來。」娉婷微愣,不由得多看西太兩眼。
縹緲樓離主子的波光閣不遠,一個獨立的院落,從來不曾用來待客,想不到這未及弱冠的少年竟有資格進住。
但是她也知道通常能讓大爺帶回來的客人都不是普通人,望向面目清俊、淺淺帶笑的西太和春水,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說是兄妹,還真沒幾分像,衣著也普通,可雖然心中疑惑,也不敢怠慢,轉頭招來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大丫鬟,吩咐下去,讓她帶人用最快的速度將縹緲樓整理出來待客。
那大丫鬟也不含糊,點點頭隨即下去辦事。
可見湛天動這私宅常有客人留宿,丫鬟們對這些事已經司空見慣。
隨後,娉婷領著兩人,便往後頭去了。
第七章坦白換得落腳處(2)
她們前腳剛走,一名男子未經通報,進了正廳,扎著紅腰巾的兩名手下皆認得這個人,無須通報就讓他進了門。
「屬下拜見幫主。」
「不必多禮。」
「謝幫主。」男子恭敬道。
「如何?」
「屬下已將那人的身分查清楚了,據屬下調查,這錦娘年十三,個性柔弱,父親原是漕河的縴夫,因為閘口坍塌,折了一條腿,為了父親和弟弟的醫藥費,被娘親賣給人牙子,最後落到了連朝塵的手中,如今不知去向。」
「她父親沒有得到任何撫恤嗎?」
「沒有」
「這些狗官,真是欺人太甚!繼續!」官衙里克扣的骯髒事可多著,流血流汗的命最不值錢。
「錦娘是連朝塵的外室。」
湛天動皺了下眉。「外室?她幾歲時賣人的?」
「十歲。」
「為什麼過了三年後才想要逃?」听著屬下的報告,湛天動若有所思的模著桌子上的木頭紋路。
「據說連朝塵想捐官,要將她送人。」
「不願意去服侍別人嗎?」依照他這些天觀察,西太的所做所為都異于常人,要不是別有居心,要不就另有隱情。
無論怎麼看她都不像那個性情柔弱,叫錦娘的女子。
「據情報,這錦娘大字不識一個,沒上過一天私塾。」不識字?的女子,他侃侃而談,和他分析經濟情勢,親口說她能識文斷字?
這不合理。「消息上還說,數月之前,她曾懸梁自盡,從鬼門關回來後,性子、生活習慣都變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這些消息都確定?」
「回幫主,這名探子以膽大心細出名,是業界的高手,應該不會有誤。」湛天動心想。完全變了一個人嗎?
「另外……」
「另外還有什麼?」
「跟在那人身邊的是她的貼身丫鬟。」
「丫頭嗎?我知道了。」既然確定是錦娘身邊伺候的丫鬟,那這錦娘便不可能是假的,那模樣也不像易容,問題究竟出在哪里?
一個十歲被賣,個性柔弱的姑娘,不識字,好端端的在連朝塵給她安排的宅子里住了三年,懸梁自盡後,不但能識字,個性更變得堅毅無比,還知道要女扮男裝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