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歌花……」
「嗯。」听他道出花名,伍寒芝眉心一軒,頷首露笑。「是雪歌花沒錯,跟你的名字一樣。幫你取名字的那人喜歡這花嗎?」
名字是娘親取的,這域外之境才有的花一直是阿娘最喜愛的。他並非首次瞧見雪歌花,卻是頭一回見識到開了滿山谷的月下雪。
受天華照拂的小花猶在域外盛開,然,喜愛這花的域外女子早已香消玉損……
以為他默認了,伍寒芝遂道︰「我也喜歡這花的,很喜歡。」
鄔雪歌倏地回過頭,瞳底隱隱竄藍火,辨不出喜怒,就是帶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狠勁,想發狠,又不知該沖誰發狠似。
他瞪著她,見她起身走向老米,從搭在騾子背上的連袋里取出一小布包。
她走回他面前,斂裙蹲坐,打開布包朝他遞了去。
「雪歌花的花藤雖帶些微毒性,能使人滑腸致瀉,但仔細利用亦具藥效,至于花瓣則具有補肝腎、益精血之效,這便是雪歌花的花瓣搗成泥再和進面團里烤出的餅子,算得上是一種食補,挺養生的,你吃。」一遞遞進他懷中。
垂目瞪著懷里的三張餅子,發現餅中還夾著干女乃酪,女乃香混著微甘微苦的氣味鑽進鼻間……鄔雪歌腦中有片刻空白,因腦子有些使不動,又或者不夠使。
「你、你為什麼要……要我吃……」
「因為你肚子餓了。」嗓聲溫淡,似再尋常不過。
他眉峰略動才想辯駁,一陣咕嚕咕嚕聲清楚響起,從他肚月復中傳出。
他又瞪人,面前的女子神情仍淡,唇角卻泄出軟味兒。
「方才便咕嚕咕嚕叫了,只是沒這回這麼響。」她抿抿唇又道︰「今夜出來采雪歌花,除了給老米備了些蘿卜干和果干,袋子里僅塞了這三張自個兒烙的餅子,你先將就著對付,若不嫌棄,晚些待我采好花,你隨我回大莊吧,回到那兒肯定能吃飽的。」
她當他是乞丐、四處討食嗎?
鄔雪歌不知自己是否臉紅,只曉得倘是有骨氣、夠爭氣,就該把餅子甩回她身上,但他卻死死抓著小布包,好看的薄唇艱澀摩挲,蹭不出話。
此時,那匹將頭埋在花叢里大快朵頤的壯騾突然抬直頸子,鼻中噴氣。
伍寒芝一下子已覺察不對,她躍起,從袖底模出一串銅鈴。
「有狼,正在近處徘徊,我已做好準備,你莫驚。」說這話時,她瞧也未瞧他一眼,徑直擋在他身前,手中銅鈴串用力晃動,一下一下又一下,這馴獸銅鈴所發出的聲響令獸類不喜,在隱密的星野谷地中造成回音,力道更盛。
是那匹被他從流沙里揪出的大灰狼,鄔雪歌知道狼並未走遠。
但狼也不敢再靠近,女子掌握在手的馴獸銅鈴非比尋常,那層層迭迭的音浪入耳穿腦,震得他體內的獸族血液隨之澎湃……他不知灰狼何時跑遠了,只覺內心升起連自己都厘不清的混沌驚懼。
他被嚇著了。
不是因那串馴獸鈴,而是她跳起來擋在他前頭的身影。
你莫驚。
卻是這樣堅定輕淺的一句,狠狠驚著他。
老米突然噴出一聲濃嗄鼻息,像感受到危機解除,肥頰一甩,晃著長耳。
伍寒芝這時才小小吁出一口氣。
她收住銅鈴回眸,月光下的臉膚顯得有些蒼白。
見那雙藍瞳爍著光、一瞬也不瞬,似教她擺出的陣勢給弄懵,她不禁靦眺地笑了笑。「……沒事,狼應該離開了。唔,也可能是我弄錯,其實根本無事的。」
他沒有應話,傻了般盤坐不動,連那頭及肩的微鬈發也凝結一般,偏偏胸口起伏甚劇,包裹著的翻騰心緒,僅有他自己才知的東西。
伍寒芝又道︰「西海藥山這兒多是山林與野原,谷地亦多,在外行走常見野獸出沒,我這馴獸鈴是祖上傳下來之物,听家里老長輩們說過,是域外一支與猛獸生活在一塊兒的部族所打造出來的東西,我用過幾回,猛獸確實不敢靠近……」太習慣去安撫身邊所有的人,就覺很有必要跟他解釋一番——
「對了,我還帶著不少顆甩地炮,都在老米背上的袋子里,那種炮不用點火,只須使勁兒往地上甩就會爆出巨響和火光,也能嚇退野獸的……啊?!」她訝呼一聲,因為持著馴獸鈴的那只手腕驟然被逮住。
男人的身手快得匪夷所思。
他盤坐,她站立,兩人之間明明還隔著一大步距離,瞬息間他已扣緊她的手。
兩具身軀陡然相近,身長頎秀、在女子中確實算是高個兒的她,腦袋瓜竟還抵不到他顎下。
「你……」嗓音梗在喉里。
見他埋頭湊近,一管高高的、挺得不象話的俊鼻竟然就著她的手東嗅嗅再西嗅嗅,夜月銀光灑在他亂發上,鍍出流金般的褐紅色澤,伍寒芝忽覺心頭一蕩,指尖微癢,有股想要模模那頭亂發的沖動……就像……像幫老米、幫家里養的兩頭看門大犬順順毛那樣……
下意識吞咽唾津,她頰面發燙,被自個兒的古怪想法驚怔。
「獸族。」鄔雪歌低低吐出兩字,銅鈴上最原始的氣味永不會消散,那是出自于他的母族。
這些年四處飄泊,他一直在打探獸族行蹤。
當年從娘親口中僅知族人並不多,不到兩百口,且常隨著獸類遷徙、居無定所,他沒有非要尋到他們不可,只是想著若能會會那些族人,也許是能找到一個所在,令心定下。
他的神態幽遠且神秘,撩動人心,伍寒芝只覺方寸微麻,吶吶地問道——
「你知道獸族?你……」思緒飛掠,忽記起大莊里的老人和家中長輩尚在世時對獸族人的描述,說他們不管男女,個個高眺健美,深目高鼻的面容輪廓是域外部族中最最好看的,頭發盡避有一百種色澤,但眸珠永遠像萬里無雲的藍天那般湛藍,老人們還說,他們慣于用鼻子辨識人與物,嗅來嗅去,再怎麼無色無味都能嗅出個子丑寅卯。
她明白過來,長睫揚動。「原來你是獸族人。」
女子微仰的臉容讓他想到剝了殼的水煮雞蛋,十分稚女敕,眉眸間卻是沉寧定靜,能看出她眸心帶著興味,對他感到好奇。
鄔雪歌下顎微抽,雙目不由得眯了眯。
她當真不懼他?
人煙罕至的深夜谷地,她落進他手里,她手無寸鐵,沒半點功底,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弄死她……她還有閑情逸致探究他了?!
這姑娘根本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將他從流沙里「救」出來、莫名其妙塞食物喂食他,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怎會覺得高大強壯的漢子如他,需要縴瘦的她保護?
「狼來了,你擋在我身前做什麼?」尚未意會過來,疑惑已隨心志問出。
伍寒芝表情明顯一楞,螓首略偏,秀逸的眉間動了動。
她打量他的樣子,好似他問了一件很古怪、很不著邊的事兒。
捺住迷惑,她語氣尋常道︰「我較你年長,遇了事,自然得護著年幼的!」
一向都是如此,從小到大,她都是守護旁人的那一個。
其實很習慣,真的、真的很習慣了,她也覺自個兒做得挺順手。
腕骨驀地感到疼痛,男人手勁過大,緊扣的力道令她不禁倒抽一口氣。
「你、你能放開了嗎?」她忍痛輕問。
「我若不放,你奈我何?」
什麼年長的就該護著年幼的?
要他來說,這世間弱肉強食,她想護他,還得看她有沒有這本事!
「現下我就能弄死你,你自己都護不住了,還想護誰?」簡直不自量力!
戾氣大盛的面龐,藍眼美得欲噴火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