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心很愛喝——」
丙然是買給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調,湯舍打斷藍獲。「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滿足嗎?」折解三明治包裝,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餓了許久。
「吃飽簽一簽。」藍獲話鋒一轉,拿出腳邊公事包里的文件,攤在桌上,鋼筆和印泥一並擺妥。「指印記得蓋齊,前面漏了幾處,我貼出標記,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嚀著,預告道︰「我一個月不會進辦公室——」
「干麼?」湯舍問。大放三十一天的閑假不見人,工作得提前處理,是這樣,今早才特地來叫醒他嗎?這很符合藍獲這個以辦公室為家的工作狂特質,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體出了毛病?」湯舍到底還是比藍獲懂得友愛關懷。「我昨天稍微參觀了祈禱醫院,設備,環境不比——」
「我很好。」藍獲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鐘前管家打電話通知我,拾心進醫院待產。」就是那時,他在桃樂絲咖啡館用過早餐,外帶一份要給妻子,管家來電,改變他的行程。
「真突然。」湯舍盯著手上剩最後一口的松露醬牛肚三明治,「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說過,我不是特地點給你。」藍獲又看了一次表。
湯舍低哼了聲,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緊張什麼?眼不離表。你又不是第一次當父親。」他取笑地說,意態閑適取起餐巾紙擦擦手,抹抹嘴,一頁一頁翻閱文件,練字般地慢悠悠簽名。
「不久後你會知道,無論幾次,都像第一次。」藍獲不看腕表了,手機卻在這一秒響起來。他接听,是管家從醫院打來的,管家轉述醫師的診斷——這一胎早了預產期兩禮拜,產婦到醫院時產道已經開了,幾次觸診都是模到寶寶的,情況不太理想,照這樣下去,恐怕得剖月復。
藍獲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對著手機那頭說︰「叫醫師听!」
他的聲音比平常高了好幾度。
湯舍抬眼,瞥瞅律師表哥難得的激動神情,听著他語氣不太好——像是在威嚇醫師般地說了一串「母嬰有絲毫閃失,大家法庭見」之類的話。
湯舍正想警告藍獲,律師失去理性亂說話要付的代價,絕對是一般人的兩倍以上,就又听見這位律師以強硬的語氣命令醫師——
「現在,讓我太太跟我說話。」
「都什麼時候了。」湯舍翻個白眼,甩甩鋼筆。「威脅完醫師,你居然還要為難孕婦——」
「拾心?拾心,是我。」藍獲對于湯舍的嗓音全然無覺,全神貫注地听著手機妻子虛弱的氣聲。「撐著點,拾心,我一會兒到,你別害怕,加油。我愛你,拾心——」
「這種時候情話綿綿,甜言蜜語,會讓嫂子更恨你。」湯舍啪地蓋上文件,起身趕人。「快滾,快滾,車子油門踩到底吧,免得你放完假,第一件案子得處理自己的離婚官司。」
「都簽了嗎?」藍獲結束通話,接過湯舍交回的文件,正在檢視。
「你真想從頭回顧一次這通奸離婚案子?」湯舍阻止藍獲浪費時間。「嫂子在醫院面臨難產,你不快趕過去,我下次大概得當你們的證人。」
藍獲收好文件,提起公事包,邊走邊說︰「再有問題,我會請莫霏跟你聯系——」
「關莫霏什麼事?」湯舍驚訝大于疑問。怎麼這些姓藍的,都愛天外飛來一筆跟他提莫霏?
「只是順道。」藍獲速移的步伐頓停,于挑高的門板前回頭道︰「莫霏住在尤里西斯街,離我家不遠——」
「那又怎樣?」湯舍不懂藍獲有何用意。該處理的事已了結得一清二白,扯什麼莫霏!「我看起來像上癮的人嗎?」沒頭沒腦地問。
「就是這樣,我得走了。」藍獲也回答得如霧朦朧,或者,他沒心思與表弟多談,推開門板,他走出去。
「什麼就是這樣?」湯舍快快沉喃,收拾桌上的紙袋,空咖啡杯,忽而往門口跑,朝走廊上的背影喊道︰「桃樂絲咖啡館在哪里?」
「紙袋有店址。」藍獲忙著接听再次響起的手機,敷衍似地丟下話。「找不到問莫霏。」步伐越走越急,彎入過道小廳,消失在湯舍的視線所及,
低斂目光,瞅著手上紙袋,除了店名,其他文字小得像螞蟻腳印!考驗眼力嗎?耍人!
湯舍揉縐紙袋,雙眉也皺得跟紙袋差不多。
必上房門,他表情一變,攤開紙袋,往窗邊走,打開落地門,到露台。露台確實青綠了些,少艷澤綺芳。可此分此秒,湯舍沒心思管它紅的綠的藍的或紫的,他眼楮亮的,腳步大的,走在鋪木寬廊,啪答啪答響,早忘了趾甲裂掉的痛,幾乎是跑跳起來,沖向憑欄圍牆前的高倍數天文望遠鏡。找個位子置妥紙袋,他興致高昂地移動大炮鏡頭,調起焦距。好一會兒,湯舍嚴重懷疑自己瀕臨發瘋,腦袋有問題,愚笨至極,開了一個宇宙黑洞,才這麼干。是異想天開,要讓那些螞蟻腳印成為亂軌大行星?撞上他的心星,眼冒金星,頭頂土星,月復燒火星,爆炸一個木星的yu/望引領嗎?
推掉望遠鏡,他抓起紙袋,進屋去用簡單方法找玄機的地址。
尤里西斯街是隻果花嶼港區最長最復雜的交通干道,說它是路,它其實像河,支流密布,繞抱各號碼頭。其中,零號碼頭離莫霏住的雙層樓房最近。莫霏總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當地人說的貓咪路子到碼頭散步或慢跑,順道選買新鮮漁貨。特定期間,航行鄰近幾個海域的商船運回海島農場風味新酒,她就帶上幾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釀配檸檬大龍蝦。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濕的空氣里,六十三巷的夾道紫陽花凝了朝露,清風卷著薄霧,是新酒到貨的日子。昨晚,碼頭商會的大螢幕廣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極品漿果酒,單喝感受純粹初戀心情,加在早餐咖啡里,鎮日沉浸快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來出不了門。先是居家照護機構人員上門,花了她不少時間,接著好的手傷痛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響,還是今日濕氣重,她傷未愈,後遺癥已經找上她?
「Poppy,你在嗎?Poppy,你門沒關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鏡台前,剛從充電座拿起電動牙刷,正要擠牙膏,連續幾聲叫喚阻斷了她的動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頭瞅望鏡中的自己。無所謂,沒關系,放松些。來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儀容,也不要緊。再說,她一手不方便,是傷患呢!
「Pop」輕快聲調乍沉,消失。出現在浴室門外的,是一個短發女子,那發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鬢左長右短,劉海也歪斜,怎麼看怎麼怪,怪得協調,倒是她現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經下協調,僵定住,只剩一雙大眼驚詫地眨動著。
「你……」好幾秒過去,中斷的嗓音不怎麼順暢地從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傷了。」莫霏轉向門口,露出苦笑。「我受傷了,日京子——」與其說苦笑,她的表情比較像撒嬌。
「我看得出來你受傷了。」日京子——這當然是假名,代稱筆名。
莫霏的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個作家,不賣座的那種,因此取了一個與隻果花嶼第一望族「景」有點沾邊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氣,期待未來前景光明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