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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欲 第4頁

作者︰岳靖

「果然是舊聞回放。」湯舍甩頭,大掌抹開額前濕發,不屑地嘀咕。「報到沒啥可報——」他本是這麼認為,下一秒,尾音陡失,雙眼隨著屏幕里拉進放大的焦點一寸一寸地瞠瞪。

那可不是一幢有味道的羅馬房屋?不在羅馬的羅馬房屋!屋前門廳有人影晃動、進出。

「藍絡法研中心事務所一帶更分析出嗎啡……」男性播報員的嗓音配合著畫面,听來比平常亢奮。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幻想?昨天遇見一個叫莫霏的女子,今天呼吸的空氣要充滿莫霏?

被鏡頭捕捉的男人,站在羅馬房屋門廳,衣著和這個季節不符,面對女人時躊躇的模樣有點蠢。女人一下子就離開了,男人呆杵許久,夕陽打照他露在帽子底下的半張臉。「嗎啡嗎啡」報著的男主播突然評論起畫面中人,說是嗎啡效果,讓人自在得想干麼便干麼,沒半秒,男主播又自作聰明且興奮地認出那衣著不對應季節的男人是前一則時尚新聞報過的名人。

湯舍立刻抓過遙控器,關掉電視。「什麼鳥新聞。」低狠狠地啐了一句,喃道︰「我可以告他,我一定要告他。」那該死的電視台與主播,在他看來,他們才像嗑了藥的瘋子!還有那些無聊科學家,是否也「創作貧乏」?在隻果花嶼學起羅馬人!

放下遙控器,湯舍轉對鏡台,扭開洗臉槽水源,彎身俯首,掬了幾把水潑臉,昂起頭,拱肩,瞪著鏡子里關閉的電視屏幕。幽曠空間靜得听得見水管里的神秘細響,彷佛一種饑渴聲,彷佛一種吞咽聲,他的喉結無意識地蠕動,水滴順著他的下巴滑過頸部。他抓抓頭,跳了跳,關掉水流。太安靜,他受不了。他習慣有人聲,歌唱、吟詩、月兌口秀、播報新聞都好,就是別靜得讓他浮躁。

湯舍拿起丟在置物台的遙控器,重新打開電視,男主播仍是嗎啡嗎啡——莫霏莫霏——地報不停。

他換個頻道。年輕女歌手在唱老男人的〈Hallelujah〉。

炳雷路亞。讓他像聖徒一樣受洗。哈雷路亞——

湯舍放下遙控器,保留這個頻道,進淋浴亭,再沖一次冷水澡。〈Hallelujah〉尚未結束,他走出來,往泡澡間去。

舒服躺進溫暖的浴白溫水中,是他最喜歡的清晨活動,沒理由為一個怪夢沖兩次冷水澡。

炳雷路亞、哈雷路亞,讓他像無欲無求的神職者,治理牧區、為迷途羔羊們祈禱送聖餐。

「吃飯了,今天是胡蘿卜和牛蒡。偶爾吃素,會有神清氣爽的輕盈升天感。」哪需什麼空氣中的古柯堿和嗎啡?

晨浴餅後兩刻鐘,湯舍穿著白背心、棉麻功夫褲,盤坐在露台干淨柔軟的草坪上,右手托著水晶缽,左手拿取缽里的切塊根菜往草坪扔拋。

炳雷路亞。音響揚聲器聖贊著。今早很美好,旭日飄蕩的光帶像一層薄削橙皮,繞在薄荷茂盛的東面大理石憑欄。這座空中露台花園是湯舍不秘密的秘密基地,角落高台有古羅馬風格賞景噴泉池,可以供人邊泡澡邊品紅酒還飽覽隻果花嶼海景風光,池子下方各種香草綠籬架充當的小吧台,要喝什麼奇怪特調,都不是問題,靠房子出入口的鋪木寬廊也放了讓人酒醉休憩的沙發床。他深交淺交的朋友均被允許來參觀、烤肉、游戲、賞景、開派對,但通常是他獨自一人在這兒席地放空。

世上的道理總是這樣,越不想被打擾,越有人要挖破樹洞糾纏你,放開禁令讓秘境深根鑽出土壤,偏不會有人好奇來探。幼年時,他不懂這個道理,覺得大人都在跟他作對。他曾經爬上屋頂,把母親的文件撕成碎片、把父親的計算機往下摔,他要一屋子高談闊論研討時事的大人听听他的聲音、注意他偉大不凡的舉動。他們不理睬他,他連被打一頓都沒有。他起了拗性,也關起房門,自成一國,用積木蓋封閉的城堡,一待個把小時不出來。最後,雙親來了,用鑰匙開他的房門,鑽進他蓋的積木城堡里,把他的秘密基地擠壞。

成長的過程,他漸漸為人所知,名聲響亮了,對他感興趣的人多了,躲藏遮掩反會助長獵奇心態,他索性要拍讓人拍、要問讓人問,太超過搞得他不爽,告就是了,他的母系家族有一票律師,陣容堅強,可比軍隊,沒多少人敢惹他,他保有安寧的生活,過于安寧的生活。

「快來吃,」揀一塊胡蘿卜塞進嘴里,湯舍咀嚼著喊道︰「很美味,快來吃,歸——」

草坪中央的石柱給水槽飛來大鳥小鳥全家福,其中一只降至草坪,啄食他丟的根菜。他吞下口中的生胡蘿卜,又丟出一塊較小的牛蒡,嚇得那鳥兒振翅驚飛,打旋好幾圈,才棲往給水槽,偎著同伴理羽、飲水。

「抱歉了。」湯舍笑了笑,暫停丟食動作,手朝後伸,模著放在鋪木寬廊地板的遙控器,拿起來對向給水槽,一按——

石柱上頭開水花,鳥影飛竄虹網。

「嘖!」湯舍咬牙。他按錯鍵,把小噴泉轉成消防栓功能,本想彌補剛剛受驚嚇的小鳥,讓它們戲水盡興,現在搞得好像惡意戲弄小動物。

一只豎耳兔子從矮樹叢中跳出,彷佛抗議他弄了大洪水,渾身濕地撲跳過來。

「歸!」湯舍趕緊按掉給水槽水源,起身去把兔子抱過來,上鋪木寬廊的沙發床,用毛巾弄干它。

它毛短,沒花太多時間。一會兒,湯舍便把圓身的它放回草坪,讓它自在跳、曬太陽。湯舍鋪張防水墊,盤腿坐回草地上,繼續托缽丟食。

「過來用餐。」他對兔子說,眼楮注視它的行動。

跳在陽光中,那張兔臉更像戴面具了,耳朵側頰眼周罩著神秘黑,鼻部純潔白倒V,好像超人有S,它也有古老品種特征教人辨識。湯舍最喜歡它前半身白色、後半身黑色、腳掌全白,看起來像穿了褲子的模樣。女友說它是荷蘭兔,品種純正。他不清楚是不是,反正沒有血統書,它是他在湖邊撿到的野兔,事實上,他懷疑它是狗,也一直把它當成狗養。這是他第一次把兔子當狗養,神奇的,被他養活了下來。

「過來,歸——」湯舍吹哨。

那兔子搖著,像狗兒搖著尾巴,跳到他前方,邊跳邊食,揀著主人丟出來的根菜,吃沒幾塊,昂直身體,後肢站立,動也不動。

「不吃了?」湯舍持續丟著食物,看那直立身軀的小畜牲蹙蹙鼻端。五秒過後,趴下跳開,把這露台空中花園跳一圈,不再進食,還過分地吐出牛蒡殘塊,發出哧哧聲。

「不滿意?」湯舍挑眉。「你得減肥,知道嗎?」懶懶站起,將整個水晶缽端到兔子面前擺好,旋足走回鋪木寬廊,才又轉頭道︰「我是為你好,怕你跳不動。最近已經有人開始叫你‘胖兔歸’——」

神奇的兔子!湯舍瞠目結舌,丟了聲音。他的兔子正以一種超越《艾麗斯夢游仙境》時間兔的詭譎方式,跳躍、飛過那缽素食。

「靠!」湯舍大叫一聲,恢復嗓音。「你最近交了飛鼠朋友?!」快步走到寬廊圍牆邊,那兒他架了高倍數望遠鏡,平時用來觀星,現在,他改變朝天的主鏡筒,像大炮對往樓下。

他的住所鄰近海岸樹林,馬路上常有動物橫行穿越,擅闖民宅翻垃圾桶或搗亂庭院開運動大會,厲害一點的,沿著水管燈柱爬上公寓大樓陽台花園交朋友。他的露台曾來兩只松鼠,和歸成了兔朋鼠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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