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你一句,口才真好,你沒當律師實在可惜。」藍君特話鋒一轉,切斷外甥瞎聊語氣,坐回高背皮椅里,將指間抽沒兩口的煙捻熄于桌上煙灰缸。「小湯,听著,你那件案子我交給阿獲處理——」按下電話內線通訊,簡潔快速交代完畢,微斂的雙眸掃回湯舍臉上。「你過去找他,關系人到齊了,就等你——」
「在阿獲那兒?」湯舍起身,但疑惑。「阿獲何時負責處理這類案件?」結婚、離婚、通奸、外遇……亂七八糟曠男怨女糾葛關系,不都由藍君特像編排狗血戲碼一樣地處理?
「那件案子戲劇挑戰性淡掉了,雙方達成共識,只是要再確認一下你的證詞,給阿獲收尾。」
意思就是藍大律師早玩膩,不起勁。
湯舍可恥地看了看藍君特,蔑笑一聲,站起,穿回外套,綁好領巾,戴禮帽,走台步一樣,離開藍君特的辦公室。
「藍絡法研中心暨律師事務所」是一幢羅馬房屋式建築,不那麼典型,可該有的采光井、天井蓄水池、庭園、柱廊仍維持一番傳統風格。沿著藍君特辦公室外的窗廊到底,轉個彎,湯舍發覺自己繞錯方向,正往偏遠的樓廳走,腳步停下,欲踅回,眼尾余光銳利一閃,他猛地側頭瞅看。這邊的回廊窗牆釘了長排不倫不類的木架!
「搞什麼?」湯舍吼著。這幢屋子可是隻果花嶼登記在案的歷史古建物,哪個該死家伙膽敢亂破壞?他快步趨近查看。
「最近要修繕上檻雕飾,木架是方便工匠們墊高行動。」一陣低沉嗓音和著皮鞋穩重的踩踏幽響傳來。
湯舍同時看出木架並無破壞建物本體。怒意消散,他退兩步,旋身,遇上他母親的另一個堂弟——他的另一個舅舅——藍卓特。
「午安。」藍卓特正拐過廊彎走來,手里提著公文包,身上特殊的長披風還沒解卸,看來剛自法庭回來。
湯舍沒向他問候。這屋子有太多舅舅,非要一個一個打招呼,禮哪行得完,時間都給矯情形式浪費了。湯舍只想關心、留意自己要知道的事。「我沒听聞最近有報修繕?」質疑騰冒出他的口,現在不是晚輩對長輩,是專家對外行人。
第1章(2)
藍卓特雙腳一停,瞥凝湯舍,無覺被冒犯,臉容波瀾不興,甚至有絲疏離的冷酷。「千瑰的新作?」視線掠過湯舍的衣著,雙眸稍有閃蕩,亮了一下,好似驚嘆,結果是窗外流光的反射。「領巾很好看。」他眼沈語沈,教人感受不出贊美,比較像敷衍。
湯舍也敷衍地說︰「多謝卓特舅舅稱贊,我會轉告千瑰。」
「嗯。」藍卓特挪移目光,淡淡一句。「要來我辦公室坐坐嗎?」語畢即走,沒誠沒意,並且省略湯舍先前的詢問,不給個答復。
湯舍亦非真心想透過一個外行人知道任何古建物維修的相關事。他沒等藍卓特走遠,自顧自地面朝窗牆,抬頭若有所思審凝上檻雕飾,然後鄙夷地瞅著木架,再撇頭望一眼藍卓特自由走動的身影。三十秒過去,長廊剩他一條人影,他轉個方向,走另一側回廊下樓。
出了門廳,對街一名女子從路樹與路樹之間走出來,橫越車流不多的岩板坡道,來到事務所前,她舉步踩上雨廊階梯,素雅的白色西裝領短外套讓她整個人都在發亮,也許是錯覺。在這隻果花嶼日落晚的季節里,陽光持久,照得每個人閃閃燦燦到天黑。湯舍站在門廳,看著女子拾級時梨色長褲下穿涼鞋的腳露出粉色趾頭。他沒見過這名女子,她的樣子不像要來委托案件,她非常漂亮,不會有男人舍得背叛她、跟她離婚。
「有什麼問題嗎?」注意到他的視線,女子走上雨廊就止步,揚眸疑問地對住他。
那清麗剔透的一睇令湯舍局促地發出聲音。「我是湯舍。」莫名其妙自我介紹起來。「隻果花嶼古建物維護專家、建築界奇葩、空間結構設計鬼才——」
「很精采的頭餃。」女子笑著點點頭。
湯舍下意識止住話語,眼光發直纏鎖著她瞧。她有點不一樣,笑容不像一般女性那種柔美、溫婉或嬌媚,怎麼說呢?這完全是一種感覺,擊在他心頭的感覺,很實在!沒錯,很實在!她的笑容美麗而實在!
「你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嗎?」
湯舍猝地凝定亂飛的思緒。「你說什麼?」他竟然對著一抹實在的笑容發呆。她很漂亮,但不是如仙的夢幻,他走個什麼神?
「你不是去兔子洞與艾麗斯喝下午茶嗎?」她語調清晰,臉容又一個美麗實在的笑靨。
湯舍還是沒听懂她說什麼,正確來說——是沒在听,純粹將她的聲音當作一串歌。她的聲音其實和她的笑容一樣,非軟膩嬌甜飽含女性特質那種,听起來感覺這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偏偏,好像是他有點不理性,听覺陷入無法解釋的愉快情境,眼楮一對上她的臉龐,腦海飄飄悠悠憶起一則奇趣報導——
科學家研究分析發現,羅馬市中心的空氣含有古柯堿成分。怪不得他到羅馬旅游,總看見成群結隊的年輕人窩在街頭、廣場或噴水池周圍悠哉嘻笑聊天,神態舉止懶懶恍恍。搞不好他現在就是那副德行,他肯定自己就像那樣!這想法一竄出,湯舍趕緊搖晃腦袋。管它古柯堿嗎啡還大麻,隻果花嶼可不是羅馬!
湯舍凝神,堅定意志,把膠著在女子臉上的視線移開,隨意、放松地瞟掠,瞥著她左手提了裝花的籃子,一瞬間,猶如找到可以解除尷尬窘態的話題,他沖口問︰「你去采花?」
「湖畔開了一片——」
「這該不會是罌粟花?」湯舍緊瞅籃中的花。他知道湖畔開了一片——就在岩板坡道路樹下方,走過石階小徑,可入眼——艷麗的花海,但從來沒人會把那野生罌粟摘來律師事務所,即使花朵有多麼誘人。
「是罌粟花。」她回答了他的問題,走上門廳,行經他身旁。
「這是正義之所,」湯舍旋身跨步,擋住她,說得義正辭嚴。「你不能把罪惡之物帶進去。」
她歪歪頭,提高籃子,彎挑唇角。「植物有什麼罪?」美眸直視湯舍的眼楮,湯舍一陣傻愣。她接下去說︰「有罪的從來是人類的行為。」
湯舍這下成了雕像,嘴里迸不出一個字。她笑了笑,繞過他高大的身軀,消失了。
「喂!」湯舍轉頭。
「啊!」她同時回眸。
「你是誰——」
「我忘了說——」
兩個人的聲音踫在一起,目光也踫在一起,這次,她沒有笑,他等著她「女士優先」。
她說︰「我就只是莫霏。」緩緩地別開臉龐,提著滿籃罌粟花,往大門走進去,聲音幽雅地繼續傳遞——
「這兒不是什麼正義之所,律師很多時候是在擔任罪惡的化妝師,不像你那般了不起,湯大師——」
湯舍抽震,彷佛跳了腳,皮鞋跟底敲磨大理石一聲怪響,幾乎要追進關闔的門里告訴她他最討厭人家叫他「湯大師」!
「只是莫霏……」他呢喃,冷定情緒,咀嚼一般地呢喃︰「就只是莫霏、就只是莫霏嗎……」
*
「隻果花嶼的空氣含多種迷藥成分,特別是帕帕維爾湖城區測得濃度甚高……」
香草氣味彌漫的鏡台室里,嵌牆的薄屏幕傳送著晨間新聞畫面,湯舍以為听見舊聞回放,關掉嘩嘩灑下冷水的蓮蓬頭,將沒掩實的霧面雙折門整個拉開,踏出電話亭般的淋浴間,水痕淋灕的臉龐朝往大鏡子對牆。屏幕中,大理石為主建材的房屋一幢擁托一幢,高低有序地挨著岩板坡道迎光發亮,每幢屋子都有好幾扇窗,外牆都有天使雕像,很平常的羅馬市中心建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