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要後悔?既然你們這些檢察官和警察只會靠權勢來湮滅真相、只會吃案、只會官官相護,我為什麼不能替自己討回公道?」
「你覺得你得到你要的公道了嗎?」他問話的口氣有些沉。
溫雅琦被問住,垂了頸項,半晌時間,她抬首時,已是淚流滿面。
「沒有。檢座,你告訴我,公道在哪里?我知道我是殺人犯,我該被處死刑才能還死者公道,但從事發至今,我、我家人心里上承受的,只是討公道這麼簡單而已嗎?」
「所以,你後悔了嗎?」他看著她,盼她說後悔,哪怕是嘴上說說也好,至少他起訴時,能向地院表達她已後悔,或許有機會爭取較輕的刑責。
她只搖搖頭,淚未歇,哽聲應話︰「殺了他們,我沒有後悔。」
他靜了一瞬,才道︰「那麼,等等請你看一下筆錄,若無疑——」
「檢座!」溫雅琦忽喊了他。
「請說。」
「劉治方檢察官,您認識嗎?」見法台上的男人點頭,她露齒笑,「真的?那我能不能請您幫我轉達幾句話?」
他想了想,道︰「你說說看。」
「我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記不記得他當年辦過我的案子。他被調得突然,我連一句謝謝都來不及對他說。如果檢座有機會遇上他,請告訴他,我很感激他當年對我案子的認真和積極。」
「可以幫你轉達。」下一秒,法警上前為她上戒具,押下她。
一個月後,地檢署偵結起訴溫雅琦,考量她有憂郁和躁郁病史,最後求處十年有期徒刑;另,當年的性侵案已重啟調查,目前正陸續傳訊相關人等;至于張金安涉嫌收賄關說一案,已遭移送檢評會審議。
「其實這社會還是很溫暖的。」坐在沙發上,章孟藜盯著筆電螢幕,那是破案的相關報導。
「怎麼說?」周師頤翻著書,未看她。
「網友啊。新聞報導了昨天召開破案記者會的內容,底下一堆網友痛罵那三個人死得好,雖然也有網友說殺人就是該償命,覺得判十年太輕了,但大部分的網友還是希望法官能判輕一點;他們說溫雅琦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如果當時能給她一個公道,別吃案,也許那三個就不至于被她殺害。」看至此,她關了網頁。
她側首看他,說︰「好難理解那些覺得十年刑期太輕的民眾在想什麼。沒有一點惻隱之心嗎?他們沒想過是當年我們的法律沒有保護溫雅琦,那麼憑什麼現在要她承擔法律給她的重罪?還有,現在想起檢察長罵你的聲音還有那張生氣的嘴臉就覺得惡心;當年如果不是他讓案子辦不下去,怎麼會有後來這些?他自己學法律的,卻還知法犯法。」
相較于她的義憤填膺,周師頤顯得淡定,他微一扯唇,嘲弄的口吻︰「台灣司法時常這樣,遇上政治就變得沒有擔當能力。」
「我突然很崇拜劉檢。」章孟藜眨著圓眼。
「因為他是當年原先承辦檢察官?」
她笑一下。「對啊,好意外。原本以為他很懶、以為他喜愛亂罵人,尤其動不動就開口懷疑誰誰跟主任檢察官還是跟檢察長關系好,真的讓我反感;但現在細想起來,才發現他可能是因為當年的事才對這環境不滿。」
他只低應一聲。能理解劉檢的心態,換作是他,未必還能在這條路上堅持。
一個青春年華的漂亮女孩,正是人生最精華時,卻因為一本無意間被翻閱的日記本而慘遭三名同校男學生輪流性侵,人生至此變調。事發後不懂得保留證據,又受脅迫怕家人遇險而不敢聲張,錯失了第一時間采證的機會,身上沒有任何男性留下的體液、毛發等跡證,說破嘴也無人相信她的遭遇。甚至在有政治背景的犯嫌家屬的施壓下,警方不斷勸說和解,偏當年性侵罪仍屬告訴乃論,檢察官不會主動偵辦,即便溫家後來提告了,原承辦的劉治方卻被調離原單位,換來犯嫌家屬熟識的張金安接手,後者之後還一路直升檢察長。
必關掩護是為了更大的利益,官官相護是為了官位,對一個單純、樸實過生活,完全不懂法律的平凡家庭來說,能拿什麼對抗特權階級?這是這份工作
讓他愈感茫然的地方。殺人的有罪,被殺的那三人難道就無辜?破案這件事,又真是死者遲來的正義?
「其實,溫雅琦會變成這樣,也不全然是許朝翔那三人的錯。」他開口,有些感嘆。
「不然是誰的錯?」她瞠圓了眼。
他想了想,又搖首,「這樣說好像也不對,他們當然有錯。我要說的是,因為從小我們所接收的是一夫一妻制、是男女異性戀,所以性別對我們來說,不是男性就是女性;但是性別只是這兩種嗎?有的人也許是男人的樣子,心里其實是女人的靈魂;有一是女人的外貌,心里住著男人的靈魂。你懂我意思嗎?」
第11章(2)
章孟藜思考一會,說︰「你意思是,我們的環境、教育,還沒能進步到教會我們如何和男、女兩種性別以外的人相處?」
「大概是這樣。我記得我大學時,系上有位男同學,總是在他頭上別著草莓發夾,他喜歡穿粉紅色夾腳拖,說話聲音很嗲;我每次看見他、听見他說話,心里就……很不以為然。那時覺得他一個男人沒男人樣,不倫不類。」
他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說︰「是出社會了,也有了些歷練,心態和想法慢慢都在改變。如果是十年前讓我認識溫家兄妹,我恐怕也沒辦法用一般的眼光看他們。」
她沉默一會,忽抱住他手臂,靠在他身上,說︰「老實說,我曾經也會特別覺得哪個男人很娘娘腔,現在想一想,其實我也沒多高尚。」
周師頤握住她的手,道︰「沒關系,還好我們還知道反省檢討。所以,婚後教育孩子時得多留心這部分,將來他們開始談感情了,如果對象是同性,我們也要支持;能相扶相持一輩子的就是好伴侶,不是嗎?」
她腦海里接收到「婚後教育孩子」時,其余已無心听下,她只訥訥問︰「教育孩子?你……你意思是,你要跟我結婚?」
他看她一眼,心里無聲笑。他說這話時其實沒有這種想法,但她都自動送上門了,豈有放過的道理?片刻,他問︰「結婚很奇怪嗎?難道你不想結婚?」
「不是啦,不會奇怪,年紀到了,結婚很正常。」
「那你一臉見鬼的表情?」
章孟藜模模發燙的臉。「不是,是覺得太快了,我們才交往多久……」
「你很想嫁我嗎?」
「……」她停頓一下,反問︰「不是你先說起教育孩子的嗎?」
「是啊,有一天我會結婚,你也會結婚。我意思是,我覺得不管你我,等我們都結婚後,也都有了孩子後,應該要支持孩子的選擇。」
「都」結婚後、「都」有孩子後?她怔怔看他。這意思是,兩人各自尋找對象結婚生子?所以他跟她交往並非以結婚為前提?
見她錯愕表情,周師頤忽然就笑,他伸指掐她臉,笑得滿面春風。「當然,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結婚對象。」
「……」她嗔他一眼,紅著臉目視前方螢幕。「你看書吧。」
她繃著臉,他看了好笑。「噯,我認真的。」
章孟藜不看他,只盯著螢幕開口︰「所以說……是你比較想娶我吧?」
「是嗎?你這樣認為?」
「不是嗎?難道你不是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