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潮涌動,李晉護著她,不時替她擋住瘋跑的孩童,小心地做起了護花人。
走到最繁華的地帶,兩人又差點被一股人流擠開,李晉慌忙抓住她的胳膊,低頭關切地問一聲︰「沒事吧?」
女子微笑著搖搖頭,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掙開他的大手,似乎又恐對方尷尬,便隨意朝熱鬧處張望著。怎知無意間一抬首,卻像是看到了令人震驚的影像,登時收斂笑意,難以置信地瞠大一雙秋水眸子,猛然淚盈滿眶。
視線模糊了,她閉上眼楮,用力的搖了搖頭,再望去卻是空空如也……
李晉納悶地隨著她仰望的方向望去,見那處正是明珠閣,那里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甚是熱鬧,再一回頭卻不見女子縴弱的身影,似乎是走散了。
「雲姑娘?」他焦急地大聲呼喊著,卻無人回應。
她像一抹孤魂茫無頭緒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停下雙腳才察覺自己走到了離自家不遠的巷口。
巷子里,家家戶戶的石牆都牽了大片的藤蔓植物,綠油油的翠色欲滴,白日里景色倒是很好,可這夜上每家大門卻都緊閉著,連一點燭光都沒有。
大概是居民們都涌到街上湊熱鬧去了,整個巷子四下空無一人,似乎有某種詭異的氣氛,令人不安。
她想那只是個幻覺,是她看錯了,那人並沒有出現……
一陣風吹來,有些涼意,使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伸手攏緊衣襟,快步朝家走去。
環視著冷清清的四周,她行走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走得急了,干脆又開始撒腿狂奔起來,就像要甩掉某些席卷而來的記憶。
快了,家就在前方。當風刷過細女敕的臉頰,有些微涼,她才察覺自己正在不停地流淚。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淚水,朝前方一看,她猛地停了腳步,不敢確定地睜大眼楮,當她意識到那里確實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時,她全身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全無。
是他……他真的來了!
月色和沉沉的暮色勾勒出的那道身影修長清俊,那人望著她,眸色亮如流光溢彩,情潮似冰似火,似洶涌的潮水,仿佛轉眼就能將她吞噬掉。
見她停住不動,小臉上表情似喜還悲,便微微地一笑,「不認識為夫了嗎?娘子,好久不見……」
娘子、娘子,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悅耳,仿佛昨日才喚過似的。
然而就在這麼一剎那,她突然意識到,無論此人對旁人有多麼狠毒無情,只有在面對她時卻是永遠的笑意盈盈,帶著說不清的溫柔繾綣。
她不知道為什麼命運要讓自己遇上這個人,兜兜轉轉這麼些年,最終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
月牙兒斜倚著一棵桂樹枝,那樣皎潔、那樣明亮。
思緒游游離離,仿佛又回到了永安七年,那一年,她家破人亡,生命中只剩下恨與苦……
第2章(1)
永安七年,驪京。
臨近三月,天氣乍暖還寒,若在南方早已是春暖花開、燕子飛回的時候了,而在陰寒的北國,仍不時會飄起雨雪,冷風刺骨。
皇宮的御書房內,波斯進貢的地毯鋪滿整個房間,銅鼎雕花香爐裊裊生煙,多寶格中陳列著價值連城的玉器古玩,沉香幾、太師椅、紫木書櫥、雕龍長台以及三扇雲龍地屏等物件擺放得錯落有致。
屋內很安靜,似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听見,宮女太監們懷抱著羽扇,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唯恐驚了正伏案批閱奏章的天子。
有詩雲︰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如今這天下得來不易,自韓王兵變,鐵蹄踏處血流成河,進了驪京城後改朝換代,世稱肅宗,可惜這新帝也是個短命的,一夜間離奇暴斃。
其繼任者為五子寅,世稱孝文帝,登基之後雖無建樹,但也無過錯,這一算都做了好些年的安樂天子了。
民間百姓暗里都說這皇帝命還不錯,在其弟,功高蓋主、手握重兵的十四王爺虎視眈眈下,死撐活撐地把這江山坐得算穩當,否則就咱這天子的資質,若是踫著亂世兵變,恐怕老早就被轟下台了。
當然,也有人說這天子其實當得也不安逸呀,雖說如今是外無戰亂,可今天听聞那什麼族打算叛亂,明兒謠傳哪家王爺又打算謀反……總不得消停,也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不想號令天下,唯我獨尊?
其實老百姓哪會曉得,這孝文帝是個碌碌無為、心挺軟的老實人,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編故事,然後讓宮女太監們按他寫好的劇本在每次的宮宴中表演出來。
如果他不是出身皇族,也不是真龍天子,可能會在茶館里做個說書的博士,或者去某個戲班里當個操琴的師傅,可惜他當了皇帝,自然就少了許多樂趣。
如今皇帝唯一的消遣就是如看戲文一般,旁觀著金鑾殿上那班文武大臣們彼此唇槍舌劍,斗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有些不怕死的諫官上書暗諷堂堂天子無治怕事,他也不當回事,日日看戲、勸架,批著雪片似的折子,做著「皇上」這份工也不是那麼輕松。
咦,等等,這又是哪家要倒楣了?工部左侍郎景離淵?呃,印象中似乎是個極愛讀書的臣子,這是犯了什麼罪,讓西平王厲鯤給參了?
再一看,乖乖不得了,藉由修皇陵,暗中圖謀造反?
皇帝愁眉苦臉地用手撐著下頷,開始左右為難起來,造反哪有那麼容易呀,都說這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嘛,景侍郎一介書呆子,向來忠君,何時又有異心了,可這厲家不僅是皇後的娘家,又跟兵權在握的苻家是姻親,萬一駁回,這得罪的可是兩家。
哎,算了算了,這等傷腦筋之事,還是交由太子處理吧!
對了,上次梨園司排演新戲排到第幾場了?得趕緊去瞅瞅看。
「不批了!」雪白的卷宗被心煩意亂的皇帝胡亂地堆到一旁,喊一聲︰「卓東來!」
「奴才在!」白眉紅唇的大太監卓公公趕緊上前一步,跪下後滿臉堆笑,「皇上有何吩咐?」
「去召太子過來批折子,朕累了,擺駕,去梨園司。」
「是,奴才遵旨。」
銅鼎香爐內依然是煙霧繚繞,高高的宮牆之上,方才還晴空萬里,瞬息萬變,一團團被墨色染成灰白的雲片,就像從舊屋子頂上剝落的一層層灰垢,隨時會化成雨,猶如人生無常。
春來秋去,又是一年。
孝文帝終于得償所願退位做起了太上皇,由太子登大寶,太子妃苻氏為皇後,改年號聖武,史稱孝武帝。
罷剛繼位的新皇,不僅堅持推行先祖的招賢納才、勸農桑、薄俺斂、息干戈、禁婬巧、省力役等新政,並對人才不計門第、不拘資格,一律量才使用,同時大赦天下,減免徭役,一時間,萬民稱頌皇恩浩蕩,因此,關于工部某個侍郎因密謀造反而滿門抄斬一事,倒像是在密繕小折上,用朱砂筆淡淡劃過的輕描一寫……
錦福宮外,雨靜悄悄地下著,綿綿密密,如同織著一張沉悶的網,這樣的天氣總是會令人煩躁。
爆內卻是另一番景致,名貴的花卉開得正好,擺件布置極盡奢華,銀爐里燃著番國進供的玫瑰香料,使整個殿中彌漫著一種和煦的醉人氣息。
這一年間,已然從皇後升格為太後的厲氏,正端坐在梳妝台前,對著浮雕象牙鏡箱看宮女為自己梳著牡丹髻,一面听著管事的費嬤嬤回稟宮中事務,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