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諷,略顯淡薄的目光停留在一張陌生的小臉上。
那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看樣子才十二三歲的樣子,梳著兩條小麻花辮,小小的瓜子臉上滿是稚氣,嵌著一雙特別清澈的水眸,就像山谷間一泓一眼便可見底的清泉,里面滿滿地盛著「不平」。
不平,沒錯,就是不平。那小丫頭在替他打抱不平!闢之硯一滯,神情幽邃,他斂起閃熠著不明情緒的黑眸,移開視線,沒再多看她一眼。
「我以前還罵古家飯桶多,能出來撐門面的沒幾個,誰知如今年輕一輩里不過出來個古赫泉,就把你們三兄弟殺了個片甲不留,只怕古家的人現在正罵我官家子孫爛泥糊不上牆,真是豈有此理!」
老太爺顯然是對二房太過失望,狗血淋頭地訓斥後連飯也不吃了,一甩袖子走人,剩下眾人皆作鳥獸散,一哄而散全走光了。
那天,大概真不是什麼黃道吉日,年若若左等右等,都沒等到機會被帶到老太爺面前,字正腔圓地介紹自己,就被二房里的三個不成器的少爺們搶了風頭,順便免費看了一場不算好戲的戲。
那個時候,年若若對官之硯這位少爺是沒有任何成見的,甚至還在心底給予一絲同情。不料隨著時間的推移,有些事情在峰回路轉,水落石出之即,她突然間發現,自己完全是一廂情願的濫好心,那位硯少爺根本就不是眾人口里的「軟弱少爺」時,似乎已經有點兒太晚了……
投標案的徹底失利,而且還是敗在素日的手下敗將手中,二房的勢力因此遭到嚴重打擊,官之棠順理成章地入主「橡樹集團」協助管理;官之鈁等人的職位各降兩級,損失慘重。
此事氣得官天養在家跳著腳大罵大房,言下之意,有點懷疑是大房從中搞得鬼,不動一兵一卒就坐收漁翁之利,無奈他向來不敢惹那個不好對付的冷血佷子官之棠,也只能關著門在老婆、兒子面前發發牢騷了事。
到了來年三月,早春的二月蘭花開滿花圃,這樣美好的時光里,官家卻又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將大房二房之間的矛盾徹底激發了。
緣于官之棠的同胞兄弟,官之荷的婚事,官之荷比官之硯小數月,因為年紀相近,從小兩人就被家長們放在一塊比較,與官之硯的低調淡漠相比,官之荷為人海派,處事進退有據,比官之硯更討老太爺歡心。
這次與官家聯姻的是傅家小姐,芳名傅羽縴,家里也是經商的,名氣財氣頗大,跟官家還有不少生意上的往來,兩家關系一直不錯,這門親事門當戶對,各有贏利,實在是皆大歡喜。
唯一讓這門喜事有些變味的,就是關于傅小姐曾經是官之硯的學妹,亦是他前女友的傅聞。現在傅小姐不嫁堂哥嫁堂弟,教一向唯恐天下不亂、虎視眈眈的狗仔隊們激動不已,恨不得天天成群結隊地堵在官宅大門口進行直播報導。
二老爺老早就把這位傅小姐看成是未來的兒媳婦,如果能聯姻成功,對他在官家的地位絕對會有極大的提高。
可現在人家是要嫁過來了,卻嫁的不是自己的兒子。二老爺嘔得差點吐血,更將此事視為平生的第一奇恥大辱!
與大房那邊的一派喜氣洋洋相比,二房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霉透頂。
闢之硯被恨鐵不成鋼的老爹派人從公司里叫到客廳里,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字字句句無非是說自己如何如何丟面子、如何如何叫外面人家里人看了笑話,至于兒子此時此刻的心情,他哪還有心思顧忌?
年若若正要下樓,便被一通驚天動地的老獅子吼嚇得縮回腳,捂著耳朵趴在牆邊,朝外面探頭探腦。
屋里,佣人們能避就避,堅決不白目地出現在熊熊燃燒的火在線,女主人二太太奇怪地連半句勸解都沒有,似乎還抱著幾分看好戲的心態坐在沙發上靜觀。
注視著與那天挨老太爺罵時如出一轍的靜默俊顏,唯有緊抿的薄唇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天機,年若若饒是百般同情。
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這種事無論攤在誰頭上,都有夠慘的了,如今不僅沒有人安慰不說,還要挨罵,真是好可憐哦。
她心里悄悄嘆惜著,視線不偏不倚,正和無意間抬頭的官之硯交接,四目相對,登時一呆。
他沉默地看著她,並沒有轉移眸光,彷佛要將她小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看得巨細靡遺,明若觀火。
同樣,年若若也瞠著目,凝視那雙深邃到幾乎不能見底的眼楮,一如既往地帶著淡漠的疏離,如海如淵,那麼淡又那麼遠,彷佛里面早已裝滿了東西,沉甸甸的隨時會流瀉,卻又固執地壓抑著,決不輕易流露出暴露在他人面前。
這位硯少爺,似乎跟下人們講的有點兒不一樣……
盈水的眸窘愣著,年若若呆呆地看他的眼,神情有點迷惘。
直到二老爺自己罵累了被二太太扶走,年若若看見官之硯朝自己這邊走來,才陡然回神,愣頭愣腦地貼著牆角,慢吞吞地捱出來。
「你不上學嗎?」官之硯看了眼她拿在手里的書。
在一個屋檐下相處了一段時間,雖說不太熟,可也不算陌生人,平時話說得不多,也曾有過那麼一兩句,年若若听見他問,趕緊連連點頭︰「我馬上就去的。」
「嗯。」他也不多話,轉身要走。
「會不會……」她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開口,軟甜可人的音調,遲疑不決的話語,驀然在他身後響起。
他停下步伐,偏過頭靜默地看著她。
「會不會……很難過?」小小的、細細的聲音,沒有試探、沒有嘲諷,也沒有好奇,輕飄飄的,就像清晨無意間遺落在池塘中的一滴珠露,咚地掉進心湖,水波四淺,緩緩漾了開來。
幾乎同時,少女特有的馨香氣息輕輕地拂進官之硯的鼻息中,使他胸臆間猛地一動,他起揚眉,勾唇一笑,笑得七分狡黠三分無情。
「你知道這里是什麼地方嗎?」他問。
「啊?」傻愣愣地仰首瞅著他,年若若二丈和尚模不著頭。
他俊顏平靜,耐心地等著她的回答。
「官……官家。」她囁嚅地回答,一點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答錯了。」他豁然湊近她嬌憨的小臉,深不可測的黑眸直視著她秋水一樣干淨的眼,斟酌的同時,凜冽地說道︰「這里是座鱷魚池。」
她被他語氣中的陰冷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什、什麼?」
「在這里,我們不僅吃同類,而且雄鱷會吃掉弱小的幼鱷,所謂適者生存。」
她退一步;他便近一步,逼得好緊,銳利的眼也緊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如果害怕被吃掉,奉勸你一句,以後不該看的不要看;不該听的也別听,少管閑事為妙。」
年若若一臉的呆凝,雙眼愣直地僵望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俊逸的臉龐,突然間意識到,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像看起來那麼軟弱無害!
她在電視節目里看過草原上的一只豹,沉靜、紋絲不動,看似毫無殺氣,其實隨時準備伏擊獵物。
好像、好像,他跟那只豹好像!一陣無名的冷意竄過脊梁骨,年若若驚懼地一把推開他,步履倉惶,「咚咚咚咚」,頭也不回地一溜煙跑掉了。
身後的男人望著那道幾乎是奪門而出的嬌小背影,一絲高深莫測的淡淡笑意,在眼里緩緩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