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這年冬天不平靜。
距離盛輝皇朝首都西南約三百里處,有一座名曰宜縣的小縣城。宜縣在前兩年迎來了一名新知縣,與一名女知縣。比起知縣是女人這點,更為人以充談資的是,這知縣是出了名的酷吏!
這名知縣姓程名盼兒,名字倒是極甜,偏偏每次斷案用刑,都讓人不由得背上發寒。縣民皆對她又愛又恨,愛她判案大快人心,恨她用刑慘無人道。
這年,宜縣發生了件大案。
宜縣南市上有個賣豬肉的張屠夫,孔武有力,人品不怎麼樣,手上倒還寬裕,前些年娶了名賣身葬父之女阮氏為妻。
這阮氏原也是出身書香世家,只因家道中落,才淪落至此。張屠夫娶了阮氏後,對她極為疼愛,卻因出身不同,兩人話不投機,夫妻感情並不融洽。
阮氏是個有心眼的女子,有什麼不痛快,都藏心里從不明說,逐漸地便將張屠夫恨上了心。
張屠夫是個糙人,只求有妻有子,兩人湊合著過日子,哪懂得媳婦那點小心思?兩人便這麼過了幾年。
這年初,張屠夫發現兒子愈長愈不像自己,逼問之下,才知阮氏給自己戴了綠帽,兒子非自己所出,張屠夫一怒之下掐死了阮氏,更將向來疼愛的兒子殺害後,烹煮來吃。
宜縣民風淳樸,這殺人烹尸一事爆發開來,眾人皆驚,有人指責張屠夫殺妻烹子太過凶殘,也有人說阮氏不守婦道,張家小兒是個雜種,兩人都該死。雙方意見僵持不下,是以這案子從一開始就特別受到民眾注目。
直至今日,張屠夫殺妻烹子案的審訓已告終結,是時候該判刑了。
朝廷將判刑、處斬等當作殺雞儆猴的手段,因此每次判刑,都會有民眾圍看,愈是大案、懸案、慘案,愈是人多。
這日,縣官程盼兒進入堂中時,早已里一圈、外一圈地圍滿了人,若不是有所管制,外面還有人想往內擠。
「阮氏不守婦道與人私通,你夫妻二人恩義已盡,依我朝法律,此案可減罰兩等,發配南荒,然……」程盼兒音量不大,咬字倒是清晰,將判決說得明白,這「然」字略一沉吟,便將眾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男子與婦人私通生子,依律只需賠款便可贖回,那小兒既是阮氏與人通奸所生,非你所出,你便不能決定他的生死,看在你其情可憫,本官不判你死罪,可你殺人吃肉一案不得不嚴判,以儆效尤。」
程盼兒頓了頓,堂中靜得像根針掉地上都能听見。
「你既喜吃人肉,本官便讓你嘗嘗滋味。」程盼兒面色蒼白,穿著朝服坐在座上的模樣,恍惚間竟像白無常索命而來。
她以同樣白皙的手執起令牌丟落于地,「來人啊,從今日起,每日由犯人身上片下肉片,用白水煮給他吃,記得片得仔細點,別讓人家說我們這兒的刀工比三條街外那家‘一口涮’差。」
眾人听得這刑罰,莫不面色如灰。
程盼兒冷聲道︰「那小兒約莫少了十斤重,你什麼時候吃完十斤,便什麼時候出發吧!」
驚堂木一拍,「退堂。」
第1章(1)
在中土這塊大地上,流轉過數個皇朝,其中盛輝皇朝算得上是最為強盛的幾個皇朝之一。盛輝皇朝國強民富,在這數百年的昌盛中有一段時光,其男女平權達到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峰。
這是個女皇統治的年代。
被後世稱為錦文帝的女皇原是太子第五個女兒,太子平庸無能,當了四十年太子也沒太大作為,對于政治的敏銳、權利的爭斗皆不擅長,幾次生死交關,都是當年的錦文帝──安國公主陳宇治獻計才得以保全。
前代奪嫡之爭斗得可凶了!
抄家滅族的臣子不算,光皇族就死了將近數十人。錦文帝手上就沾過許多鮮血,有兄弟的,也有叔佷的。
先帝薨斃時,太子並沒有「活著」的兒子,這對他而言是個硬傷,所幸他有掌握實權的安國公主,旁的人就算不滿,也是敢怒不敢言,順利即位成為後世所稱的錦惠帝。
錦惠帝當不了三日,就禪位成了太上皇,終日只知吃喝玩樂,錦文帝以終生不婚、不留子嗣為代價登上皇位,並立誓若錦惠帝終生無子,她便要由皇族中擇一繼承大統。
皇位之于安國公主來說易如反掌,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後世之人議論紛紛,但終究沒個定論,倒是女皇錦文帝終其一生在位三十年,豐功偉業多不勝數,留為後世無數佳話。
錦文帝登基後,改年號建功。建功二年,盛輝皇朝舉辦了第一次女性科舉,考試題目、錄用標準一律比照男性,當年女科探花襲非然、女科榜眼程盼兒、女科狀元……從缺。盛輝皇朝首都京城有四條大街,將城中分為四個區塊,每個區域中各有各的市集。西區大街大都是一般平民消費的地方,這里賣的東西質量一般,價格公道,城中大部分的人都愛到這里消費,是以由早到晚人聲頂沸,好不熱鬧。
盛輝皇朝首都治安良好,便是女子上街也不奇怪,唯獨女子獨自上街需以男裝示人。這不成文的規矩也不知是從何開始,後來居然蔚為風潮,即使不是獨自上街,也經常見女子做公子的打扮。
街角緩緩行來一人,那是名年約二十來歲的女子,臉是雪的白,發是墨的黑,寬大的男裝雖掩去了幾分嬌媚,卻不容錯認她的性別。
那人便是第一屆女科榜眼──程盼兒。
程盼兒身量較一般女子稍高,容貌好不好看,旁人著實說不出個準,誠然她五官端正,但眾人見到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全是那太過蒼白的膚色。
她很白,白得近乎透明,白得隱約發青,雙唇更是淡得幾乎沒有血色,寒磣得教人背上發毛,難以多看一眼。
這樣一張不帶人氣的臉到了七月半,即使不到天黑也能上街嚇人,誰又能好好看清她究竟生得是俊是丑?
程盼兒踏進街上一間藥房,「掌櫃,抓藥。」
她的聲音比一般女子略微低啞一些,講起話來發聲少,氣音多,鬼氣鬼氣的,慶幸咬字清晰,不難听懂。
掌櫃見是她來了,連忙迎上前來。
這姑娘才搬來四、五個月,每個月都上門拿抓一、兩次藥,掌櫃第一次見到這位過于白皙的女子時,著實被嚇了一大跳,幸好他病人見得多了,總是較旁人見多識廣些,多看個兩三次,便也就習慣了。
「程姑娘,你來了,都跟往常一樣嗎?」掌櫃在櫃台上鋪上藥紙問道。
這位程姑娘每次過來拿的藥都相同,幾帖溫補藥方外加二兩膨大海,只有一次多要了一份治風寒的藥材。
說實話,就她那張平時都比重病之人還要慘白的臉,她不說,他還真沒看出她得了風寒。
「掌櫃上次送我半兩清音丸,著實好用,給我包四兩吧。」程盼兒提著氣,以丹田發音,盡可能讓自己講話咬字清晰些。
眾人只知她鮮言少語,說話怪異,像是舍不得喉嚨多用一分力,哪知她嗓子早已毀去,一稍用力,便有如火灼,如今全靠丹田發音。
買過了藥,程盼兒告辭離去。路過一間飯館時,香氣撲面而來,一回頭,一只只燒得澄亮通紅、油汁直滴的燒鴨就掛在梁下。
程盼兒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以前跟著戲班子唱戲時,日子清苦,練戲練得再累,都只有燒白菜吃,唯一能吃到肉的機會,是去大戶人家唱戲,唱得老爺夫人高興時,偶爾會賞他們些吃剩的殘羹冷炙,那是他們少數能沾到油葷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