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時日頭雖然還在高處,但那始終跟在鄂多海身邊的薩遙青,在望進另一邊天際一輪淺淺的、且即將變圓的白色月影懸在山尖處時,他竟像被人敲了一棍似地,錯愕問了︰「今日何時了?」
「十四。」沒听進他不太對勁的語氣,鄂多海不經心地答。
十四,居然十四了!再過一日便是月圓之日,而這次的月圓將會是今年唯一的血月,一遇到血月之夜,他這個半妖可會現出原形的,他居然給忘了!
而如不離開,屆時他一張口會咬了誰,都無法預期。
望住身邊的鄂多海,一向樂天笑容堆滿臉的薩遙青不自覺也皺了一對濃眉。
「咱家里好久沒這麼熱鬧了,不,應該說從沒這麼多人過。」見鄂多海又帶回兩個人,而且還是漢地來的,身子有恙的鄂嬤嬤也不由得精神了起來,「我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沒見過漢地來的人了。今晚要留下來嗎?」
她連說了好幾個好久,且還在初音和焚雁面前走來走去,直勾勾望住他們的模樣,就好像看見新奇事物的娃兒一般。
「嬤嬤,別這樣看客人,他們一樣是一張嘴兩個眼楮。」未曾見過老人如此的鄂多海急忙出聲提醒。
鄂嬤嬤呵呵笑開。「對啊,是客人,那我去後頭多燒點菜,一會兒一同用晚膳。」
「您身子不舒服,別忙,去歇著,我來就好,一會兒還要給您熬藥。」
在確定初音和焚雁將留下來過夜之後,鄂多海便到灶房去準備晚膳;她淨著土豆皮,和著青稞粉揉面圃,忙碌的時候卻始終注意著那一直站在灶房門口的身影。
「怎麼了?」將菜下鍋炒,得了個空檔她回過頭問向那雙手抱胸似在沉思的薩遙青。
「家里多幾個人,我明兒個去多打點野味回來。」薩遙青自然的口吻,宛若將自己歸成她家的人了。
「早點起床,一起去。」她回過頭去繼續忙碌。
「我去就好,你留著照顧嬤嬤。」
「兩個人比一個人快。」這是他說的,而且……她喜歡跟他一起忙碌的感覺,那令她心頭滿滿的,很充實。
「但分工有時是必要的,而且我一個人動作也不慢。」
听了,她手邊的動作稍稍緩了下來,像在想什麼,等她回過神,那原本還站在門邊的薩遙青卻已經貼到她身後,所以她回過身,仰起頭,正好對住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你們人說的,男主外女主內,有時這樣也頂好。」低頭望住她,他唇邊帶著笑。
「誰跟你男主外女主……」因為他厚實的胸膛幾乎抵在她的額上,那樣幾乎可以听到他沉穩心跳的距離,讓她將那即將要說出口的話和著唾沬咽入了喉間。
看住他又生出胡渣的臉和定止的深黑瞳仁,以及豐厚的唇,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凝視了她好一會兒,他抬起手,幫她撥去一綹黏貼在她頰畔的發絲。「只是去打個野味,又不是不回來,你好黏人。」
其實是他黏人,想到可能幾天不能見,心底就莫名地糾緊。
「你要去就去,我又沒要黏你。」
就愛看她這窘狀!這回他像作弄成功似地大大地笑開,並往後退開。
他這一退,鄂多海終于松放了適才那始終憋著的氣息。因為就他幫她拂去發絲的動作,教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即使腳下臨著懸崖人要摔下,心跳也從未這麼快過。
她喜歡上他了,是吧?而且還不是現在才喜歡上。
看住薩遙青走出灶房的背影,鄂多海瞧見自己抓住兵鏟的手是那麼地緊,緊到指節都泛白了,就因為這發現,她訝于自己的心已然早被他佔去一角。
棒日清早,鄂多海起床準備早膳時,果真已不見薩遙青;而在用過早膳後,初音和焚雁本打算就此告別,但鄂嬤嬤卻央求他們多留幾日。
因為初音那親人的特質令鄂嬤嬤全然不覺生分,令她像是尋著了知音似,將房內那只皮革箱子搬了出來。
「我真的好久沒遇到漢地來的客人了,有幾十年那麼久了。」鄂嬤嬤將箱內的漢文書一一揀出來交給初音。「我眼楮不好,書里頭的文章雖然以往都讀熟了,可這麼久沒讀它了,極想念的,初音姑娘您可以幫我念念嗎?」
捱不過老人的請求,初音僅能接過那些書本,當她看住其中一本老舊紙書,不禁訝于那上頭的線裝竟仍如此完整。
翻開書頁,里頭的紙張雖已因年歲久遠而泛黃且微微起斑,但大體上算完整,可想而知老人對這些書的珍愛。
「這非拓印本,是手寫本呢。」初音說。
紙上工整卻帶力道的字跡,由紙的正面直透反面,使得紙張微微起皺,
那力道亦透露著書寫人的性格,她猜應是名男子。輕撫著那字跡,雖未見過那人,感覺卻像見著了人。
「是啊,他不愛拓印,就愛親手謄寫,說唯有親手謄寫才能讓字與文有生命,就算文非親撰,也能表其敬意。」
話里說到了個他,嬤嬤揚起一抹暖笑;而隨著初音逐字誦念書本上的文字,驀地她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眼眶微濕。
雖是過了這麼多年,原以為早死寂了的心,還是會跟著觸踫到舊人的物事而微微顫動,像條出了水、將死卻死不去的魚。
且剛剛就這麼一瞬,她眼前竟就飄過當初那為良人研墨的舊景,及一些幾乎以為要忘去的往事。
「嬤嬤您還好嗎?」見老人眼角泌淚,初音忍不住問。
「沒事沒事兒,應該還有一小段,姑娘您就幫忙念完它吧。」擦擦老眼,她笑。
「嗯。」初音微微頷首,跟著繼續讀著余下的文,只是當她讀到終處,看住文末的落款、日期以及那姓名。「……唐東煥。」
那名字,讓她心頭霍地一悸!正當她抬眼想問鄂嬤嬤的同時,鄂嬤嬤也許是聆進那名兒而激動了,一個挪身,不小心撥倒了那與漢書本放在一塊兒的小錦盒。
這次錦盒落地,開了個口,露出里面的物品。
「那是?」看住盒內物品,初音更加愕然。
「沒什麼,一些老東西,咳咳!」彎腰拾起錦盒,老人將之緊緊闔上,只是坐回後,竟就開始咳了起來。
「啊,嬤嬤您……」看住狂咳到宛若喘不過氣的老人,初音急忙擱下書本,並以指拂向老人的唇角,是血。
不由得她讓站在一旁的仲孫焚雁去喊了正在灶房熬藥湯的鄂多海來。鄂多海一見,心都冷了。
「昨晚才喝了舊藥,怎麼又不見效?!」她跪地緊抓著老人發冷的手,瞧她臉色發灰,心里更急了。
「我休息一下就好,不打緊。」
「我去村里找星老爺過來。」雖然鄂嬤嬤頻頻說了沒關系,但最後鄂多海還是起身,不管老人答不答應,她扔下一句,就奔出了門。
第7章(2)
走在往村子的路上,她心頭揪得緊緊,雖然日子里出現了薩遙青,但嬤嬤這將她從小把深把尿拉拔大的老人家,才是她徹徹底底的家人,縱使人之壽命本有終點,她卻無法想象有失去她的一天。
在自個兒不受歲月影響的狀況下,那害怕身邊親愛的人逝去的心情,對比後又更加強烈了。
一路奔跑著,她很快就到了崁兒村。只是,去到星家藥鋪,卻不見那一向都在店頭守著的星霄。
在前頭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人,本想出了店鋪到村內找找,才跨出店門,店內卻忽來一喚。
「找我家老頭嗎?」
回眸一望,星庫爾正從內房走出來,鄂多海皺起了眉,不想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