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雙迷惘的純真大眼,縱使防御的心牆築造得再高,也難以阻攔她一再越界的入侵。
夏爾騰出另一手,輕柔地拿開八音盒,終于有了回應,「他們的眼里,只看得見離經叛道的夏爾.伯斯坦恩,根本看不見從我手里畫出的任何東西。」
「他們是誰?」她茫然不解的躺回枕上,小手依然緊扣著他的大掌不放。
「那些藝術界的評論家,那些膚淺又容易受輿論擺布的群眾。」
「別讓那些狹隘的框架評價你……我相信你能畫得比那些真畫更美。」
「沒有用,就算我畫得再好、再神乎其技,那些盲目崇拜名牌符號的人們依然會將我排除在外,他們永遠不會承認我的好,他們的眼里只看得見我的糜爛、我的叛逆、我的顛覆、我的反骨,甚至是我這美麗的軀殼,他們只看得見這些東西,永遠用主觀的第一印象將我分類。」
「所以你才開始畫那些仿畫,反過來嘲笑他們?」
「其實你還不算太笨。」
極少獲得他的稱贊,哪怕是充滿揶揄,菲菲仍笑眯了星眸,拽過他結實的肘臂,撒嬌似的蹭著,像極了惹人憐愛的小動物。
夏爾凝視得入迷,忘了抵御,忘了抗拒,封印在層層寒霜中的心有了溫度,不再冰冷。
「知道嗎?我真的很討厭你這種天真無知的笨蛋,打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像你這種家伙非常惹人厭,絕對會是個令人抓狂的蠢蛋。」
可是,壓抑在討厭之後的,卻是超月兌他掌控的深沉耽溺,哪怕只是她單純的一顰一笑,哪怕只是她憨直的只字詞組,都像細密的網纏繞著他的心,于是,他無法裝作毫不在乎的看她轉身離開。
當他驀然回神時,他的心已經傾向她,一寸寸淪陷,一分分沉溺,落入她天真的陷阱,墜入她柔軟的甜蜜。
他的心象是已失溫過久,渴求著暖意,表面上故作高傲,實則隱隱等待著,等待她越過層層封鎖,直探他的心底。
困在陰森夢魘的心,一直等待著她的到來。
疲倦欲眠的菲菲,似乎听懂了什麼,又好似已陷入無意識狀態,不舍得回蕩在耳畔的憂郁獨白,仍甜甜的傻笑。
「要你別一直靠過來,乖乖待在自己的世界,你卻還是跳進來……就連皮耶那群老家伙都不想看見你這種單純的蠢蛋受傷,偏偏你就是不肯跳到距離之外。」
愛情,是最狡詐的陷阱,令人無從防備,無從預料,跳月兌了時空的限制,橫越了宿命論,也許是每一次的眼神交錯,或許是頃刻的呼吸相纏,早在意識到自己陷落之前已難以月兌身。
「好難過……真不舒服……」菲菲勾扯著領口,開始體會醉後的痛苦不適。
將她的抱怨呻/吟當作回應,帶著粗率溫柔的嗓音繼續傾訴,「對,明明難受,你還是不肯離開。可是,當你終于想要放棄,反被制約的人卻是我。就好像人類創造了語言卻反被語言控制……游戲規則怎麼走,怎麼玩,決定權都在我,可是從來沒有人當著我的面棄權,只有你,這只令人心煩又厭惡的笨松鼠。」
夏爾在她身上看見自己遺落在記憶深處的那份純真──總是充滿信任,總是相信遭受放逐于黑暗的痛苦終會獲得光明的救贖。
菲菲是一份甜美無瑕的純真。
「皮耶說得沒錯,我的存在是一場悲劇,就像神話里的獨角獸注定要孤獨死去,而你,卻是一種帶著太多夢幻色彩的童話故事,可是,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相信夢幻的那顆童心。」
「對……」意識模糊的小醉鬼開始胡言亂語。「我不要夏爾變成悲劇……你是最美麗的童話……我心中最美的童話……」
陰郁的俊美臉龐終于牽起微笑,夏爾探手撫上她柔軟的臉頰,指月復眷戀的揉按著。
「傻瓜,你才是童話,是我已經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實際的fairytale。」無法停止傾吐的渴望仍延續著,他將前額抵上她微燙的額心,悄聲啞語,「你知道嗎,fairy源自于神話里的命運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嗎?菲菲。」
他輕啄著她秀挺的鼻尖,啞聲繼續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象是我失去的純真與童心,自從你出現之後,便一再主宰著我的抉擇,而所有的抉擇不正是決定命運走向的開端嗎?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我的命運女神。」
「夏爾……我好難受……」菲菲撐開沉重的眼皮,尋求協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額前的夏爾柔聲嘆道︰「你發燒了,當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對著一個毫無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謬至極。
「好難過……我不想再喝了……」
「起來吃藥。」他稍稍退開身,將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動,一晚未進食,裝了酒精的胃囊終于絕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張大雙眼,惶恐的瞪住來不及防範的夏爾,揪過他的外套雙襟,直朝那堵溫暖鼓動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純真」吐了自己一身穢臭……
夏爾錯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穢液波及他全身,連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闖了大禍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壓下拚命揮舞的一雙小手,讓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釋重負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繼續她無憂的夢境。
嘆了口氣,夏爾褪下沾滿穢物的衣衫,終于明白何謂自找麻煩。
他打著赤膊,取來干淨的濕毛巾,替吐得一塌胡涂的菲菲擦拭干淨。
與她結識以來,他總是惡意嘲笑她的天真,以為自己能夠徹底毀掉她這份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純真,可是,在親眼看見這份純真遭受痛苦的打擊時,他茫然了,遺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願見到這份純真消失,不願見到她因為充滿利益沖突的物質世界而退縮、受傷,不願見她放棄自己的夢。
于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誕生──他,渴望守護這份純真。
有一句話,即使是面對意識模糊的她,也無法坦率的問出口,只能藏在內心至深處,苦澀地詢問。
菲菲,讓我守護你好嗎?
第7章(1)
屋齡可追溯至六○年代的尖塔小屋,矗立在塞弗爾巴比倫區較為清幽的街巷上。
舊式的鐵熨斗,在U型燙台上冒出熱煙,小巧的雙手重復著相同的動作,將燈心絨布料燙出漂亮的衣褶。
「菲菲,別忙了,我老婆烤了蛋糕,要你去嘗嘗。」矮胖的布利蕭先生抱著一捆捆布匹,邊說邊遲緩的走進儲藏室。
見狀,菲菲豎起熨斗,小跑步跟上去,勤快且熟稔地幫著布利蕭先生疊好備用的布匹。
敖著在布料上的微塵漫天飄散,她拚命忍住想打噴嚏的沖動,別扭可愛的表情看笑了執帕抹汗的布利蕭先生。
「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藝術學院的學生會願意來我這間過時又保守的西服訂制鋪當起學徒,而且還樂在其中?」
「因為這樣很踏實呀,我喜歡這種與世無爭的感覺。」埋首清點布匹的菲菲回以憨然的笑靨,確認無誤後才將清單遞給他。
布利蕭先生接過清單,納悶地抓抓光禿的後腦,轉身走出儲藏室。「你待在我這里,最後也只能成為一個衣匠,衣匠可是與設計師完全不同的職業與身分,你應該明白吧?」
「尋夢是需要冒險的,每個歷程都是一種磨練,我不怕。」
「那學校你也不去了?」
據他所知,這個夏爾介紹來店里當學徒的東方女孩不知發生了什麼糾紛,暫時被勒令在家反省,仔細算算,都已過了兩個多月,她依然天天窩在他這間快被時代淘汰的舊式訂制鋪,未曾听她提起關于何時要回學校上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