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淡的眼神……彷佛凝結著北國白雪,將人鎖進一座冰窖。
陸爸熟稔地推著伊末爾進屋。
無障礙空間的設置顯得空蕩蕩,特別加寬的斜坡旋繞直上,熟悉的一景一物重現眼前,伊末爾平靜得像個臨時的過客。
來到臥房,按慣例陸爸只送至門口便退下,伊末爾自行推著輪椅,來到菱格翦窗旁,俯視窗子下方的游泳池以及某道迷人的娉婷身影。
好美。
伊末爾近乎痴迷地追逐池中的美人魚,偏執的心緒卻在觸及陸其剛躍進水中與美人魚競賽之後全盤糾結。
記憶里總是兩小無猜的他們,似乎形影不離,在伊家,甚至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學校、商店、補習班、游戲場、觀光景點,肯定都有過兩人同行的身影。
蒼白的臉色倏然轉變為陰霾的灰色調,伊末爾眯細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尤其是左胸膛,像逐漸失控的節拍器,迅速擺動著。
憤怒灼燒撒了希望灰燼的傷口。
「陸其剛,你很遜耶,虧你還是游泳校隊的,我隨便游都贏過你。」底下的喧鬧聲不時傳入二樓的窗口。
「別太囂張,那是我沒心要比,不然依你那種程度的泳技,連一百公尺都贏不了我。」
「哈哈……」水中優游的人兒笑不可抑,積極展現不服輸的運動家精神。「你這種三腳貓泳技也能考過體能測驗?警察大學的人才都死光了吧。」
「我才想問警察大學的人是不是眼楮瞎了,居然會錄取你這個遜咖。」
池畔無憂無慮的嬉戲笑語鑽進了窺視者的耳中。
相互了解的成長過程,相同的求學背景,踩著同樣的步伐前進,可以預料在未來的某一天,某一時刻,兩人或許將在旁人的推波助瀾下,恍然頓悟所謂的友情早已變質為愛情……
不,絕不容許!
眯得只剩下一條縫的俊眸散發出不符年紀的狠戾,平放腿上的指尖深深掐入肉里,黑色軟呢褲下的肌膚浮現淡淡的紫色淤痕,自虐的泄憤、陰郁的暗咒、猙獰的憤怒,伊末爾將自己囚禁在黑暗深淵中。
垂睇曲膝端坐的雙腿,他無可遏止地冷笑著。他渴望沖破藩籬,可是這雙腿不允許;渴望接觸、進入她的世界,可是……
他的世界不允許。
青澀的愛戀,如貪婪的毒蛇盤繞在心頭,看似冬眠著,實則養精續銳準備張開獠牙,一口咬下甜美的禁果。
假使,蝴蝶拍翅能夠影響數千公里之外的氣旋,那麼,他若是舉腿行走,能夠影響的絕對不僅僅是一道旋風如此簡單;他要的,是更狂烈、更猝不及防的風暴。
他要的,是毫無後顧之憂能守住的渴望。
一如往常,留在伊家打雜兼度假的陶水沁窩在焚化爐前燒著一整箱的書信,閑來無事欣賞別人嘔心瀝血的創世巨作,偶爾很機車的幫忙批改錯字,咯咯嬌笑。
「宛若天使般耀眼燦爛的你啊,如一朵玫瑰般教人舍不得攀折……哇哈哈哈,從《莎士比亞全集》抄來的吧,這麼八股也寫得出來,佩服、佩服。」
無趣透頂的夏日靜夜,陸其剛撇下她和校花約會去了,陸爸在倉庫修理故障的黑膠唱片機,她這個賴在伊家的小米蟲,便搬出白天陸其剛沒干完的活繼續干。
塞爆伊家信箱的情書不曾間斷,提醒著她這里是伊家,不是陸家。
從沒經過主人雙眼的私密書信讓她當一篇篇搞笑大全閱讀,有時候,她覺得她跟陸其剛真不是普通的惡劣。
嗯哼,又一封八股情書。陶水沁訕笑著輕聲朗誦道︰「喔,夏日怎能與你相比擬?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婉……」
「一切美的事物總不免凋敗,被機緣或自然的代謝摧殘……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略啞的陰郁嗓音突兀地接口,迥異于她戲謔而夸張的念法,顯得優雅而詩意盎然。
陶水沁愕然的循聲張望,由于轉頭的角度過大,馬尾不慎擦過眼尾,刺癢得讓她忍不住猛揉眼楮,蒙朧的視線霍然被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佔據。
「你……還沒睡?」首音拖得老長,末了猝然改口,面對久未相見的伊末爾,她不知該用何種口吻與他交談,真傷腦筋。
包傷腦筋的是,她感覺得到一直以來有股藏在心底的幽微悸動,以及模糊的青澀曖昧流動在彼此之間,卻是層層壓抑在朦朧的隔閡中,誰也不敢戳破。
第2章(2)
「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她頓首,拆信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這麼晚了,你還不困啊?要找陸爸?他在倉庫修理……」
「唱片機。我知道,是我讓他修的,那台黑膠唱片機是我的。」
「喔,我還以為是陸爸的。」她扔了幾封信進爐里,沒注意到逐漸接近的輪椅。「那種老古董怎麼看都應該是陸爸那個年紀的人在玩的,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
「是喔……啊?!」先是大而化之的含糊漫應一聲,呆了三秒後,陶水沁甩頭,傻眼,捏緊了手中的信箋。「你說什麼?我沒听清楚,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伊末爾陰沉的告白,不含初嘗甜蜜的青澀,不帶炫目的優美,比較象是暗黑毀滅者下達格殺令。
「喜歡誰?我?!」被格殺者……不,是被告白者錯愕再錯愕,差點把自己隨同一箱陳腔濫調的求愛宣言拋進爐里燒個粉碎。
「你喜歡陸其剛?」
「我喜歡……等等,你話題會不會跳得太快了?通常告白完的下一句應該是‘你喜歡我嗎’才對吧,你怎麼……」
「我不在乎。」
「啊?」陶水沁忽然有種跳入一本意識流小說的錯覺,對話、場景眨眼便換,除了對話的人物未變。
伊末爾勾起嘴角,「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
陶水沁一頭霧水,「既然不在乎,你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突然向我說一堆我听不懂的話?你是不是病了?」
「我已經病很久了。」他自我解嘲的淡笑,超齡的孤獨烙痕映沉了漂亮的五官。
不過一年多,是什麼原因將他改變成現在這模樣?
「你……還好吧?」她俯,探探他的額溫。這是陸爸平日的例行公事,她在一旁看慣了,不自覺便跟著做。
伊末爾突地撇開臉,徒留那只白女敕的手掌尷尬的懸在半空中。他順勢掩去欲言又止的晦澀眸光,置于兩輪上的雙手悄然握緊,象是抗拒吉普賽美女靠近的鐘樓怪人,亟欲藏匿起自己丑陋可憎的臉龐。
鐘樓怪人?太夸張,伊末爾是栩栩如生的天使,縱使因為身體殘缺以及病魔摧折導致心靈受創,單憑容貌也能抵過萬萬人,他何必反應如此激烈?
「伊末爾,你怎麼了?」擔心恐會引發他更強烈的抗拒,陶水沁即刻縮手,憂心忡忡地觀察他的身體狀況。「是不是在瑞士發生了什麼事?復健失敗了?」
自她將伊家當作自家花園以來,記憶里伊末爾幾乎不曾下過輪椅,更遑論以雙腿行走,益發符合他嬌貴的身價,但這樣先天的劣勢扼止了他擴充視野,更剝奪了青春該有的盎然生氣。
她唯一能猜想到的,應該是復健失敗導致他性格劇變。
「失敗?」伊末爾微笑,平靜如退潮的殘浪。「伊家不容許失敗者存活下來,也不容許失敗者苟活,不會失敗,盤算好的事情永遠都會照著預料走。」
「你在跟我玩字謎嗎?我問的是你復健的情況,不是那些我听不懂、亂七八糟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