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一聲,變速淑女腳踏車來個大甩尾之後切入獨巷,陶水沁吹著口哨,晃著馬尾,以漂亮的騎姿一直線飆進寬敞的雕花鐵門。
第N次來到伊家,第N次仰頭欣賞坐落于此的華麗城堡,從她十二歲之後,伊家一直是她跟陸其剛的游樂場。
軍官退役的陸爸在喪妻不久後接受了伊家的聘請,攜著年幼的獨子住進來,擔任伊家的總管一職。
身為陸其剛的死黨,陶水沁連帶一塊兒受惠,跟著伊家的大小總管──陸家父子在這兒吃香喝辣,撈了不少好處。
伊家大得像座花園迷宮,處處繽紛斑斕,永遠有變不完的新花樣。
可是,住在這兒姓伊的人只有一位,萬年不變的一位,如謎般神秘的一位──
伊末爾。
「小沁,你遲到了,最好快一點,十分鐘之後我爸就要出門接人了。」陸其剛揮著手,招呼正躍下淑女腳踏車的少女。
「喔。」陶水沁心不在焉的漫應著來自三樓露台的提醒,牽著車繞過鵝卵石小徑,走進車棚里。
今天是周日,虔誠的伊末爾固定上教堂,距離伊家最近的教堂約莫二十分鐘車程,陸爸會在伊末爾結束禮拜之後出門接人,也就是說,她和陸其剛有四十多分鐘的時間將寬敞的游泳池清掃干淨。
短短一個星期的春假,她接了大大小小的打雜工作,賺取微薄的福利。
例如︰享用免費的精致三餐、伊少爺吃不完塞在冰箱里的高級甜點、偶爾坐坐伊家的名車狐假虎威,嘗嘗高不可攀的滋味是如何……諸如此類。
陶水沁蹙著眉頭,粉女敕的小嘴時張時合,念念有詞地默背著英文詞組,率性的停妥腳踏車,踩著熟稔的步伐繞過車棚,推開通往後屋的落地窗門,然後打開冰箱,取出冷飲,順便瞧瞧有什麼稀奇的美食能覬覦。
「噓,安靜一點。」
娉姿驀然一震,皺著臉回頭,看見輪椅上那張醒目的蒼白臉龐,正大剌剌偷喝人家冷飲的陶水沁尷尬地閉上嘴,偷偷將瓶裝飲料放回冰箱里,末了曲膝踢上冰箱門,裝作若無其事。
「你……你怎麼會在這兒?」陶水沁納悶地來回梭巡。該不會是陸其剛這小子弄錯了時間,故意害她出糗吧?
「別出聲。」伊末爾看穿她啟唇預備喚人來的意圖,身體的反應快過雙手,來不及轉動雙輪,差點連人帶椅倒在地上。
陶水沁單膝滑壘敞開,兩臂成功接殺,孱弱如蝶翼的秀美少男就這麼枕進她的肩窩。
少女的芬芳沖擊著他從未有人進駐的一方禁地。薄荷糖的氣味,淡淡地從鼻尖鑽入肺葉,滲進胸口最深處,引發悸動,卻在掩睫的剎那好好地藏起。他不欲人知的渴望是不能被窺知的秘密。
「拜托你嘛幫幫忙。」心思不夠細膩的少女大口喘著氣,小心翼翼地拉開伊末爾。「別替我找麻煩好不好?要是你有個什麼小意外,陸爸肯定會用掛在他房里的那把獵槍轟開我的腦袋。」
「抱歉。」伊末爾被動地讓她按回輪椅里,揚起一抹虛弱的歉笑。
陶水沁順手取餅毛巾架上洗淨的綿毯掩好輪椅上的雙腿。從小看陸爸照顧伊家主子到大,她該會的都會,不該會的也全看得滾瓜爛熟,伊家主子身虛體寒,特別是季節交替時分,吸口冷風都可能躺進加護病房,她可是擔不起這樣的風險。
她納悶地抬頭問︰「為什麼不讓我教陸爸過來?你該不會是自己搭出租車回來的吧?」
印象里,除非陸爸真的無暇分身,才會讓熟識的車行接送伊末爾,但次數少之又少。默等片刻,伊末爾緩緩地沉頷,證實了她的猜測。
「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不希望誰來打擾。」伊末爾如此道。
「喔。」
「等等。」伊末爾喊住準備起身閃人的少女,見她一臉納悶,他牽動嘴角,似笑非笑的說︰「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伊家主子親口頒下這道聖旨,陶水沁不禁傻眼,「我?你不是想獨自靜靜?」
忽然間,她彷佛縱身投入某個世界名著的情節中,突兀地配合演出。
伊末爾象是童話故事中的小王子,也象是聖經故事里的天使。
一頭棕褐發色,大如核桃的眼瓖在瘦削的臉上,總是睜得清亮,孤峭的鼻梁阻隔了每一雙企圖窺探他雙眸秘密的視線。
他的唇總是蒼白如雪,不笑時顯得憂郁,微笑時則令人感覺滿心溫暖,關于伊末爾的矛盾特質,她一直當作一幅藝術品看待。
站在距離之外看,美得純粹;距離之內,遠如孤星。
在陶水沁眼中,他像被關在秘密花園與世隔絕的一尊天使琉璃像。
「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我想……去墓園看她。」苦澀的話語從小王子口中說來,令人震撼。
「你可以告訴陸爸……」
「不行,絕對不能告訴他。」伊末爾激動地打斷她的話,推動輪椅縮短與她的距離。
「好、好,我不說,你冷靜點。」沒預警他會忽然殺過來,陶水沁反射性的退了兩步,平舉雙掌示意他別再逼近。「我先聲明,我只不過是來打零工清洗游泳池的,你突然一聲不響地出現在這里,又不讓我告訴陸爸,這已經令我很為難了,現在你又……」
「他不會讓我去的。」
「誰?陸爸?」
伊末爾掩下雙睫,沉默片刻。「我的父親,他從來不讓我去墓園探望母親。」
「你的意思是……」陶水沁恍然大悟。「假使讓陸爸知道你想去墓園,肯定會通知你父親,所以你才不讓我把陸爸喊來?」
他點頭印證了她的推理,忽然以萬般渴望的口吻輕聲問︰「你能陪我去嗎?」
陶水沁一愣,「呃,我?可是,陸其剛還等著我去……」
伊末爾以無聲的眼神央求,抑郁一如窗外謝盡的八重櫻,惆悵幽冷。
「好、好吧,只要趕在陸爸發現前回來就行了對吧?」
抗拒不了天使的請求,她一介小小凡人只好硬著頭皮接下護衛的任務。
「是哪個墓園?埔林那一個還是姜鎮?」她說出兩個最近的墓園,隨口問道。
「黃蝶翠谷。」
「黃蝶翠谷?!」陶水沁傻眼。他說的地方,距離這里來回起碼要四十分鐘以上!
「沒錯,就在哪里。」伊末爾的神情再肯定不過。
說實話,她跟伊末爾算不上熟識,只是彼此清楚對方的存在,畢竟她可是伊末爾家里小總管的青梅竹馬,幾乎每天都賴在伊家鬼混,他想忽略她都很困難。
兩人真正交談的次數印象中寥寥可數,她倒是挺同情這位每天關在美麗城堡里的小王子,青春一片蒼白,想來真夠悲哀。
最初至迄今,她眼中的伊末爾總是靜靜坐在輪椅上,憂郁的目光望著遠方,如果可以,誰願意鎮日枯坐?他總是平靜疏離的面色下應該壓抑著能夠擁有絢爛青春的渴望。
再三考慮評估,她那泛濫的同情心隱隱作祟。
嘴里喃喃咕噥的小臉赫然迎上伊末爾漂亮的雙眼,腦海中的警戒登時不管用,兵敗如山倒。「你真的非去不可?真的這麼想去?」
輪椅上的少年點著頭,給了她再肯定不過的答案。
陶水沁聳聳雙肩,瞪向天花板,無奈的嘆口氣,極度痛恨自己的同情心。唉,偏偏她對這種美麗的藝術品特別沒轍。
「我們動作最好快一點,否則要是東窗事發,到時候你要吊唁的人恐怕是我。」飛快抬起手腕瞟一眼表上的時間,她不多廢話,推過輪椅迅速往外狂奔。「你忍耐些,我要抄捷徑躲開錄像機鏡頭,路途可能會有些顛簸,你抓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