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恩惠?」
「她為我做的一切,全是恩,盡是惠。」所以在舍棄性命之前,至少……再讓他見她一面。
「恩怨難償,情義難還,弒神乃是逆天大罪,你這樣做,也挽不回敏兒姑娘。」判官諄諄教導,從不輕易顯露厲色。
假仙,裝模作樣,愛逞威風,虧你有臉說得這麼正氣凜然……赫搓揉耳朵,內心暗譙。
「即使要逆天而行,墮入魔道,受盡十世輪回之苦,我也……」
「噗哧……」威脅在前,兩方對峙不下,王母卻看得津津有味,掩嘴嬌笑。「鬧夠了吧?哎呀!我隨口說說,你們倒全當真了,真是有趣極了,呵呵……」
「王母娘娘若是玩得盡興了,能否給個真心的答覆?」判官淺笑輕嘆,似乎早已料到有此後續,毫不意外。
「看情況羅!」王母眼角勾睨。
隨侍在側的小仙子恭謹的遞上金鱗寶匣,開合處是一對麒麟觸角相抵,縴指押下角端,匣口張啟,一株細瘦參苗躺在匣內,姿態裊裊,惹人憐惜。
唉,這副德行,誰啃得下口?
「王母娘娘聖明,神力無邊,慈祥仁愛,心胸寬闊,度量狹小……」
「紅毛蠢魃,你要敢多說一句,我包準你一千年都升不了官職,外加到地府干苦工、做白活。」王母蹙起黛眉,神情猙獰,彷佛夜叉上身。「我都還沒怪你呢!這種良莠不齊的參,你也敢呈到本王母的面前,連個護使都干不好,我真不知道當初是誰把你收入天庭的,簡直是浪費天庭資源。」
「嘖,不過是想謀份神職,卻得這麼沒尊嚴,我還不如滾回人間繼續作惡算了。」挑錯時機,拍錯馬屁,赫悻悻然退開。
判官垂睇兩人交戰于半空中的胳臂,「尹公子,你可以放心的松手了嗎?」
「我怎麼知道她沒有騙我?」尹宸秋瞪著匣里的參,思緒紊亂,驚駭著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或是王母的緩兵之計,決計不退。
「神無戲言,更不可能虛矯詐騙。」判官說道。
座里的聖顏霎時微微窘紅,感覺象是被暗暗的刮了一頓罵。
分明是拐著彎責難她……王母撩腮,內心月復誹。她心里清楚得很,左判官的用意無非是要讓她感受凡人的真摯情意足以撼天動地、震泣鬼神,所謂的禮,不過是要她體悟「情」的可貴與可畏。
這分明不是禮,而是他拐彎抹角的拒絕。
「那我要如何確認這株就是敏兒的本體?」尹宸秋騰高另一臂,要過金匣,考量許久,才放下預備大開殺戒的胳膊,捧起匣盒,沉郁的凝視在听見他的嗓音時微微抽動了數下的小人參。
整斂心神,王母蠕動櫻唇,故作風涼的說︰「等你喚回她的靈犀之後,自然會重新化育人身,不過我可不保證她的靈犀還找不找得回來,就算讓你用光了十世的好運,真的找回她的靈犀,她至死也不可能離開昆侖,過尋常人的日子,偏偏你不是最討厭昆侖嗎?所以我勸你不如趁早放棄,拿著這株回去熬湯喝了……你們兩個做什麼這樣瞄我?我又沒胡說!」敢情這些人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質疑她,王母娘娘干假的是不是?偏偏她對這兩個最沒轍,哼!
焦凝的目光微微泛熱,牢鎖的眉頭終于舒展,尹宸秋用著唯有自己和匣內的人參才听得見的沙啞聲量起誓,「只要希望還在,我永遠也不會放棄,永遠。」
分離,是為了再一次相聚。
在漫長而充滿殘酷考驗的旅途中,尹宸秋迷失了最初的信念和最真的一顆心,拋棄了道德良知,讓雙足踏入血腥泥淖,雙手刻寫了一頁頁的殺戮戰勛,以為得到全部,其實早已失去了一切。
最珍貴的,自始至終守在背後,他看不見,直到傷得血肉模糊,自尊破碎,只剩下斑駁傲骨,才恍然驚覺自己錯過了什麼。
從她喂入第一口甘泉的那一刻起,荏苒的時光已布下無所遁藏的密陣,虛實困縛,咒語是那一聲聲風弄玉漱的輕喚。
宸秋哥哥……你怎麼還不回來?敏兒在這里等著你呀!
「我回來了,敏兒。」濃烈的呼應一聲又一聲,舍不得她落寞的嘆息,鍥而不舍的喚聲終于有了回應,
盼能以熾熱的目光和真摰的嗓音,喚醒匣中熟睡不起的淡黃參體,小心翼翼的將它取出,擱放在墊褥上,讓它枕著沾有他的氣息的長袍,舒緩根須。
濃重的參味足以和刺鼻的朱砂香抗衡,他枕肱側躺而下,輕撫過似解人語的人參,閉上烙印了太多血腥丑陋而混濁的眸子,飄蕩無依的心魂遠從千山萬水之外逐一聚攏。
從前,他不覺得昆侖有什麼值得留戀,現在,他疲憊的身心卻在呼吸一口昆侖獨有的氣息之後得到舒解。
「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把你的靈犀找回來,一點一滴全都找齊。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站在身後,我會轉過身子,牢牢的看著你,你當心了。」
疲意席卷已經耗費太多精神氣力、遠超過負荷的身軀,但是滿足愉悅的微笑不曾斂起,那是敏兒一直渴望能見到的微笑,只為了她而綻露的笑。
「我答應過會一直陪著你,是你吵著要我答應的,不許你臨時反悔。」
重拾模糊過的回憶,歷歷在目,原來熱切的追思一個人是這般滋味,渴望再次擁有的心像囚禁的籠中鳥,焦躁的怦躍著、冀盼著,不是想要自由,而是希望有一雙能織補靈魂裂痕的柔荑捧起這顆心,萬般珍重。
他錯過了太多……
原以為自己欠了記憶中的小師妹一句承諾,為此抑郁,連年耿耿于懷,但那句承諾早已被歲月侵蝕,不再具有效力。他消磨了年少輕狂,辜負了猶如親人的辛家父女,糟蹋了最初的信念,早就被放逐在不赦渾沌,不值救贖。
只有她,依然相信,忠貞守候。
「敏兒……聰敏又活潑的敏兒,你怎麼會這麼傻、這麼天真、這麼無邪……我說不要再看見你,那是出自于我的心虛,因為我害怕承認自己愛上了你,因為我懦弱無知,以為自己對你無動于衷,以為傷害了你便能月兌離你對我施下的咒語,可是……錯了,我錯了。
「你對我施下的是情咒,藉由你喂下的那一口泉水,融入我的骨血、我的精髓,還沾沾自喜的以為你是個供我利用的小傻瓜,其實最笨的是我,早在吞下你給的那口水時,就代表了我的繳械投降。
「敏兒,你知道嗎?當我努力的回想記憶中烙印在腦海的那張容顏,不是心心念念的小師妹,而是你,滿滿的都是你。你的模樣佔據了所有能藏匿美好回憶的空間,由小至大,點滴凝聚,脹滿了我空蕩蕩的胸口。」
頓下溫柔的傾訴,尹宸秋側過臉龐,有些睡意的雙眼微睜,含笑的凝睇圈在臂彎內逐漸膨脹、幻作縴裊形體的景象,姣好的身子蜷伏在道袍上,襯映那一身無瑕白皙,撩過袍衫一隅,覆掩旖旎風光。
秀麗的輪廓透著一股淡淡的霧光,若有似無的鼻息勻吐,夾著雅馥甜香,輕拂過他的頸窩,幾綹青絲滑落,垂在肩胛,閉緊的雙眸無聲的落下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偎動的細微動作,沿著芳頰流下,蘊含著喜悅與悲傷的淚水滑至他的胸口,一點一滴讓帛衫吸干。
一顆黑暗的心埋藏著無底空洞,胸口的空洞讓她渡予的溫暖填滿烘熱,不再是鮮血淋灕的曝在蒼茫風雪中,無情冰凍,以為已經不可能再有的悸動宛若新生,心潮只為她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