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雖然易了容,但她知道是他!
在很多年後,她還是後悔自己怎麼會沒有一開始就听出來,那雖然刻意壓沉了卻仍舊好听的嗓音呢?
「小姐,這日頭越見毒辣了,你身子不好,回吧!」蘭姑姑微俯,在主子的顏畔輕語道。
「好,回吧。」華芙渠終于睜開美眸,眷戀不舍地再看一眼那已經收合的荷花碧海,搭上女侍伸來的手背,最後一絲飄浮的心思,是被站起身時,沉重加鉛的雙腿給拉了回來,終究,她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豆蔻年華,如今更因為服藥而日漸衰沉,「蘭兒。」
「是,小姐。」
「這好,我當年將韜兒遣出‘坤寧宮’了,是不?我一手養他到七歲,太知道他認了死扣就勸不回的性子,這一點,他像他父皇,我不想拖累他,但我希望他能比他父皇多一點慈悲,你說,倘若如今我將當年的苦心告訴他,他能否為我保住容哥兒的命?」
話落,她與多年的貼身女侍相視久久,想起這兩年奪嫡的腥風血雨,其中不無皇帝的包容與放縱,如今想來,這位帝王的疑心早起,再想兩位皇子的水火不容,血染朝堂,想……她們不敢再想,終究是相視無語,只有華芙渠的一聲輕嘆逸唇而出,幽幽地蕩進清風里……
芙渠。
那日,從客棧二樓摔進他懷里的少女,有一個美得極襯她出色外貌的名字,那天之後,他在谷里的院子里,就栽滿了各色的荷花。
只是最終,他只得了那池荷花的美麗與清香,那一朵他真正想要,卻說自己離不開華家那攤泥污的「芙渠」,最終做了他人妻。
芙渠,我絕不救皇帝。
他凝視著書案上初干的墨漬,打算直白地回她,他是鐵了心不救中毒日久的皇帝,就算,他可以不計較那位帝王搶去了他心愛的女子,他也不能無視要解那毒的嚴苛。
他的芙渠並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皇室已經派人過來,私下請了「藥王谷」里的人去為皇帝診病,所以,在她開口之前,他就已經知道皇帝中了奇毒,如今的皇帝,一身都是毒血了,倘若要將毒給盡解,醫治之人必須付出不小代價,而且,前提是還必須得到一樣稀世珍物。
想到她看到自己這樣拒絕的嚴詞,會露出失望的表情,他搖頭苦笑,揉去了那張紙,落筆又新寫了一份。
芙渠,你真該死,總知道如何為難我對你的好。
不,這話一看起來,就知道他對她充滿了怨懟,但是他其實並不怨她,就如同他這輩子為「藥王谷」而生,他怎能要求她割舍華家呢?那一池污泥再濁惡,卻用了最好的養分,培育出他生平最愛的芙渠花。
最後,他再度揉掉那張紙,再倒了些水進硯台,緩慢地研著已經有些干涸的黑墨,這一刻,他的神魂仿佛又回到她成親後幾年,在那佛寺的山門前,再見到前去禮佛參開的她。
那時候的她,已經是皇後,但一身微服素裹的衣衫,看起來還是當年會說苦蓮子是甜的少女模樣,那一夜,是他永生難忘的美夢。
所以,允她吧!
他再度提起湖筆,沾了濃墨,一字一句,如抒寫情衷。
芙渠,那藥我會派人按時送去,但別再讓人送信來,我不想再知道任何關于你和他的事,我不想听你說對不起,听你說那句話會讓我很生氣。
她當然知道他會生氣,氣她的不愛惜自己,這些年,她愛上那個皇帝了嗎?要不,怎麼會在知道要解毒之人,必須先服藥養血,再以自己的血去當藥引時,她竟毫不考慮呢?
那位帝王的命,對她而言,就當真如此重要嗎?重要到明明知道最後自己會因此殞命,她都不在乎嗎?
末了,他再度揉掉那張紙,就明知道她會內疚,何必再說這些話,讓她更心痛呢?算了!他不吃驚于自己竟然一絲毫都不忍心折騰她。
芙渠,在我死前,還能再見你一面嗎?
當他回過神,竟然已經落筆寫下了這幾句話,一瞬間,他有些怔仲,因為,這才是他最想對她說的話,在死前,再見她一面。
其實,明知道她會因為養血而死,他卻不是太悲傷,因為,他會死在她之的,將他的骨血焚成灰燼,以做為她養血之藥。
那位帝王的毒中得太深,他谷里派出去的人回來之後,只說無解,再也沒有下文,原因是他們知道如今要解這帝王之毒,唯有以無數珍藥養了數十年的「藥王之骨」,人了養血之人的體內,從此,那人的血可解盡天下所有奇毒,只是,命不會久矣。
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要求,前提是他必須先喪命,她還能夠跟他開得了這個口嗎?罷了,再見一面不過聊慰相思,當他的骨血入了她的體內,從此,誰也不能將他們分開。
最後,他再提起筆,在原來的字上又潦草地覆了幾個字,寫完,筆自他的手上滑落,墨色污了最後幾個字——
芙渠,我明明早遇見了你,但終究我們這輩子還是……錯過了。
芙渠。
帝王一直很喜歡他皇後的名字,美得一如她出塵的絕色。
走出倚廬,帝王屏開身邊攙扶的宮侍,獨自一個人走過在寒風里飄蕩的招魂白幡之間,一步步走得緩慢,讓刺骨的寒風提醒他,他畢生鐘愛的芙渠花,已經隨著溫暖的夏季而雕謝離去。
在他的心里,覺得這儀式上必擺的白幡多余得可笑,因為,她的神魂好不容易能夠以死出得了這皇宮,又怎麼肯回來呢?
帝王想到剛才在倚廬里,看見他生平最愛的四子,心不是一陣愴然,他忘不掉那孩子出生時,自己的激動狂喜,忘不掉當那漂亮的小臉第一次對他笑時,他差點連心肝都要掏出來給這小女圭女圭。
逐至這孩子日漸長大,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如此令他這位帝王驕傲,在他心里已經有了決定,誰也不允許與他的四子搶奪儲君之位。
寒風拂過帝王面,他停不了腳步,就靜靜地站在風口上,回過頭,看著殿內的白燭供菊,亮晃得刺眼。
芙渠,你說朕不如他,你這話偏心,這一世,你何嘗給過朕恃愛生傲的自信呢?那日,朕想信你,你知道嗎?
帝王的神魂恍惚,將這漫天的雪白,看成了大婚當日的火似茜紅,那一日,誰也沒料到,他會與那個哭紅了眼嫁他的少女,相陪卻相怨過了近三十載,他明明想疼惜她的淚眼婆娑,但最後卻是一句「不準再哭了」讓她止住淚。
芙渠,你以藥養血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你就算對朕再無情,也不可能對朕下蠱,你知道你所愛的那男人心有多狠嗎?讓人告訴朕這個事實,是他對聯奪他所愛三十年的反擊吧!朕不想再喝你的血,希望你能夠活不來,但是,終究還是太遲了是不是?
「皇上……?」一旁的宮侍擔心地看著帝王在寒風里更加慘白的臉色。
帝王擺了擺子,要他退下,嘆息轉身,往大門而去,他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而他心愛的四子能否活命,就在他一念之間。
芙渠,你願以命救朕,是否有一點原因,是因為愛?
一抹淺淺的笑,躍上帝王瘦瞿的唇角,讓他嚴厲的眉目顯出了一點溫柔,反正人都不在了,就讓他這麼自欺欺人,正主兒也不會跳出來反駁他了。
芙渠,朕信你,信你的容若是朕的兒子,但是,朕是帝王,天家的尊貴血統朕必須嚴守著,不能有一絲含糊,所以,朕不殺他,但是,皇帝的位置,朕是絕不可能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