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皇帝的御駕未到「金陵」,是以律韜與瓏兒一行人未住進行館,而是歇在當地一座富戶的私宅里,那名商擘曾與當年的毅王爺相熟,是個嘴巴緊,能信得過的至交,有天子好友從遠方至,自然是騰空了一處宅子,打點妥當,讓一行人得以安然入住。
書房里,沈洋進見,呈了李申昌等人的供詞,律韜一目十行地瞥過陳詞,雖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瓏兒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里有幾分陰郁。
「二哥,弟弟乏了,想先回院里去歇著。」大勢底定,她也覺得該收手了,在沈洋面前,她仍是男裝打扮,自然還是喚律韜「二哥」。
「不過來看看?」律韜轉眸看她,揚了揚手里的一迭供狀。
「弟弟看不懂那些玩意兒。」她退了半步,以手揉著額角,搖搖頭,「就有勞哥哥費心了,而且,是真覺著乏了,想小憩片刻。」
「嗯。」明明知道她是托詞,但律韜還是含笑頷首,讓她離去。
版退之後,瓏兒一出門口,哪里還有氣虛的荏弱之態,咧開了笑,跨開大步,對著伺候在門邊的小滿輕聲說道︰「小滿,跟上來。」
她行止俐落,絲毫沒有女兒嬌態,心里覺著納悶,這回出宮,明明是律韜第一次允她穿男裝,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穿了一輩子男裝,行動起來,遠比在宮里時穿著女子衣裳來得自在快活。
「娘……四爺?!」小滿微訝,對于主子轉變如此快速措手不及,但還是趕忙著追上去,對她而言,只要別跟丟了主子,一切都好商量。
這時,在書房里的律韜不知道瓏兒私自出府,卻也沒心思再多看這些供詞,在他手下,自然有沈洋這些人能辦事。
沈洋從帝王手里恭敬地接回一迭供紙,心思卻是在剛才離去的「四爺」身上,本來想著有事要再請教一二,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最初,「四爺」所教使的「羅織」手段,雖然少了幾分正大光明,但其心思之密,做法之嚴謹,教在官場打滾數年,也算是老辣的沈洋不只驚異,甚至于是贊嘆不已。
包別說後面以「以假亂真」、「連帶攀咬」的手段,個個逐一擊破,雖說一開始有幾分虛假,但辦到了底,在他手里的這迭供紙上,記下的罪狀,卻都有真憑實據,半點都沒冤了人。
「爺,請恕沈洋斗膽說一句。」在「御駕」未到之前,沈洋是不敢喚一句「皇上」的,他拱手斂眉,面上不無幾分惋惜,「憑四爺的聰明才智,沒在朝當官真是可惜了,與四爺說話,教沈洋忍不住想起了當年那位——?!」
「她是什麼身份?是你能想的嗎?」律韜冷冷的打斷了他,峻淡的眼眸之中,絲毫不掩獨佔的霸道,「以後與她見面,記著,她不是你能商量的人,不再是了,知道嗎?」
「是,奴才遵命。」
沈洋淌過一身冷汗,被主子不揭一絲火硝,卻直透心坎的怒氣給顫得頭皮發麻,改口自稱「奴才」,知道此事過後,要將那位「四爺」視為雲端上的貴人,頓了頓,才又從懷里掏出一本冊子。
「這本名冊,四爺瞧過,給了一些指點,奴才剛才沒能跟四爺說上話,就怕有什麼事情辦岔了,還請二爺過目。」
瓏兒雖然模透了宅子里的出入戍守,私自離了府,但她的舉動卻沒逃過律韜的耳目,在沈洋離去之後,立刻就有暗衛來報,說皇後娘娘在離開府衙之後,帶著婢女往城郊外的方向而去,幾名暗衛遠遠跟著,先讓人回來稟報一聲,順道,想要請示是否需要出面攔人。
「你們見著了,可知道她去做什麼嗎?」剛與沈洋議完事,律韜靠著椅竹閉目養神,沉冷的嗓音不興波紋,听不出喜怒。
「‘四爺’埋頭在荒草堆里找東西,為免被‘四爺’發現,奴才們不敢接近,只敢遠瞧著,爺的意思是要奴才——?!」
律韜搖頭,截口道︰「不,誰都別靠近,只要她沒出意外,就由著她玩去,不過,讓元濟帶上幾個明面上的守衛,若是她真走得太遠了,就抬出朕的名義攔住她,就說朕想念了,要她快回來陪著。」
「……是。」
一瞬的遲疑,似乎沒料到主子會當著奴才的面,說出那般示好肉麻的話,但暗衛的臉上沒有表情,迅速地離去。
書房再度恢復寂靜,律韜閉眸假寐,半晌,才緩慢睜開雙眼,看著書案上那一本沈洋剛才交給他的名冊,不自禁泛起了一抹冷笑。
這人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辦起事來雷厲風行的手段,與當年如出一轍,而最後釜底抽薪保不來的官員們,十有七八,又都曾經是忠心跟隨的。
算了!反正他原本就有打算保下一些犯行輕微的官員,總不能辦了一件大案子,就將一大班子的官吏都往死里拖去,說得好听是大換血,以求官清如水,但在這多事之秋里,能換上誰呢?
他想,她自然也是想過這一點,才會做出決定,不可能是有私心的。
終于,律韜伸出手,合上了那本名冊,打算就此揭過,在心里告訴自己,不過是權宜之計,並非全是為那人……
得了三分顏色就能開起染坊的,往往都不是尋常人。
而憑他家皇後的手腕,只要她有心,她的「染坊」絕對可以開得又大又氣派,這一點,律韜心里有數,只是她這段日子的安分,教他一時忘了。
一開始,他很沉得住氣,在府里等著瓏兒回來,可是,隨著時間過去,只有元濟不斷地派人回來請示,說娘娘需要人手,越多越好。
結果,隨侍他們南下的奴才們幾乎十有八九都被調走了,再來,就是沈洋也接到旨意,要他想辦法調到可以幫忙的人,最好是身強體壯,懂得務農的,來人最多可以得到一貫賞錢,要知道一般的知府里的吏員,一個月的基本餉薪也不過就五貫錢,再加上幾石的米面與足夠一家老小使用的鹽票。
結果,在皇帝沒吭聲的默許之下,沈洋調了百余名官兵與農民,在瓏兒的調度之下,陸續搬了不少東西回官府所開的粥廠。
律韜勉強自己冷靜不來,遣退了伺候的奴才,獨自在書房里看著孟朝歌從朝中一路不斷送下的奏章復本,其中,只有一些是待皇上親批的正本,余下的,律韜在南下之前,已經授權由孟朝歌領著內閣批決就可以。
一直到日落西山,天色都晚了,瓏兒才回了府,听奴才們說律韜在書房等她時,一路過去,她一顆心七上八下,忐忑得生出了一絲慌。
其實,她一開始是忙忘了,看到元濟領了人來,只想到有幫手了,沒想到要讓人捎些話回府給律韜,等到她後來才想起自己好像該打點一下這位天子夫君時,時間已經晚了,沒看到律韜再派人來問,就知道他一定生氣了。
所以,她很快就決定了繼續遺忘下去,心里存了幾分故意,因為逃避著回府交代,就硬生生忙到了現在。
「皇……二哥。」
她站在書房門口,垂落的右手沒意識地絞著紫錦袍服,臨時改了口,是因為她知道他喜歡听她喊「二哥」,她能察覺到,當他听她喊「二哥」時,一貫淡冷的眼眉里,會泛出像是從深井里涌上的暖意。
律韜早就知道她回來了,從奏折里抬起視線,見她站在門外,遲遲沒踏進來,冷笑了聲。
「怎麼?有膽子偷跑出去,沒膽子敢回來面對朕?」
完了,听她喊二哥,他卻自稱「朕」?!她想自己真的把這人氣狠了!瓏兒真想回他說她還真沒膽子回來,想要繼續出門去忙了,但她最後輕撇了下女敕唇,只能提起袍服下擺,跨過門檻走進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