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被長發混淆。」他看著兒子圓呼呼的小臉,說︰「爸爸的長發白剪了——」
「趴趴趴趴……」小家伙笑咧咧,開心爸爸要帶他去找媽媽。
倪佛安笑得無奈也寵溺。「好、好——爸爸終于能跟你溝通,解決父子沖突了。」一會兒,他又探看工作中的女兒。
「霏碧,」女兒轉頭,他說︰「農夫與蛇的故事不是那樣的——」
「嗯。」倪霏碧點點頭。「我知道,爹地。可是蛇……也許不是忘恩負義……」嗓音未盡而消,裁縫機聲響取代之。
倪佛安深深頷首。「嗯,不是忘恩負義。」抱著已經會叫他「爸爸」的兒子,去找他最黏、最喜歡女人。
虎柔在日落時分和丈夫、兒子一起回家,兩父子歡歡樂樂在二樓後露台的石砌按摩池,泡黃色小鴨浴。她上屋頂花園,走樓階平台通道進風車塔,入塔前,她看一下外環陽台和塔身的茂盛爬藤玫瑰。這玫瑰還真能結果,稀有品種。女兒已經做上好幾罐香膏、玫瑰醬,最近帶著大把新鮮花瓣,上本地有名的「唐堂糖果店」請父親至交唐堂先生教她做玫瑰軟糖。
她半夜看片子吃那糖、搽那香膏,松餅抹玫瑰醬,像中毒。
心有懸念,無解藥。
虎柔低頭,勾理頰鬢發絲,走進風車塔。
女兒的工作室亮著大燈,隔壁丈夫畫室一片黑溜。裁縫機聲響長長一串,忽停,似乎縫針斷了。
「霏碧——」虎柔通過拱門,看見女兒拿著胸前金鑰匙凝視不動。她靜靜走近,女兒沒察覺她來到。她把手放上女兒肩膀,女兒輕顫,回頭笑著。
「媽咪,你用了我做的玫瑰香膏?」
「今天用了。」她撥撩女兒的劉海,眸光往下。
倪霏碧收緊掌心中的金鑰匙。「對不起,媽咪。」金鑰匙是母親打鑄,要她去交差,這差一直沒交成。
「沒關系。」虎柔淡笑。「是廣澤少爺要給你的對嗎?」
倪霏碧點頭點一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給我,下次見面,我一定會拿給他。」她整理剛做好的袍衫,起身走向窗邊的沙發床,那床尾放著行李箱,她打開箱蓋,把折好的袍衫放進去,拉扣壓衣帶,終于完成。
虎柔說︰「霏碧,你想見廣澤少爺嗎?」
倪霏碧回眸,瞳底清亮。「我得把金鑰匙拿給他。」
「他要給你的。」虎柔坐下來,坐在女兒踩裁縫機坐的椅子。「他以前也送過媽咪一條項鏈。」
「項鏈……」倪霏碧點點頭,低垂臉龐,慢慢拉著行李箱拉鏈。
「那項鏈也是媽咪該交卻沒交成的差。」虎柔嗓音雜在拉鏈聲中。
倪霏碧抬頭。虎柔笑了笑,起身去牽女兒的手。「該準備吃晚餐了。」
虎柔沒告訴倪霏碧,她沒交成的那個差,一開始就是波折——
祭家高齡產子的夫人自發現懷孕那刻,一項世代不變的請托成了虎王的使命。
祭家的神秘龍項鏈向來由虎家設計打鑄,每一輩分不同,祭雨豐這一輩的圖由虎王父親設計,祭廣澤出生那年,圖早已行了燒結儀式——沒人預料得到祭家夫人會在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齡懷子——產檢抽得的組織液送進工坊了,虎王僅能憑借年少時當父親助手的記憶,趕在這位祭家貴子出生前,完成項鏈。虎王很不滿意這件作品,但少爺出生了,當日,虎王只得匆匆交派女兒去送喜。
不幸地,虎柔上高原,得知祭夫人高齡產子不順利,少爺一落地就沒了母親。
斑原沉浸悲海里,新生ど少爺的戴鏈儀式被緩下。虎柔帶回項鏈。虎王憂傷想是項鏈不完美,引動悲劇,于是,他熔鏈重鑄,一次一次,反覆無止。虎柔當他助手,時常想起項鏈的主人、想起ど少爺出生那日沒有生之喜的高原氣氛,她同情這位ど少爺,便經常上高原探望他、陪他玩。
那男孩某年下了高原,說是先生看他就悲隱亡妻,為了男孩好,男孩的長兄做主將男孩送下來。男孩記得虎柔是對他好的人,只有她看他一臉笑,男孩黏她黏得緊,把對母愛的渴望投射在她身上懵懵懂懂轉化。有天,男孩嗓音變粗了,興沖沖跑到她面前,說要娶她。虎柔笑著告訴孩子,他有一條項鏈,她的父親一直在打鑄。那是命定項鏈,孩子半知半解家族的古老傳說,口頭贈鏈給予虎柔。
那項鏈,直到虎柔產女的那一天,才真正打鑄完成。
那日清晨,虎柔已感到身體有異狀,但父親執著ど少爺的項鏈,已是走火入魔,除了慣例組織液,父親甚至向高原醫護所要來ど少爺的臍帶血,在重鑄的過程融入項鏈中。她曾問父親,為何如此固執,她看項鏈初始已是完美。父親說,沒有生之喜,何來完美?父親感覺ど少爺是特別的,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少爺。虎柔因此忍著疼痛上工坊,繼續協助父親。
第7章(2)
午後,陽光將工坊染成霞紅,就在項鏈完美成形的剎那,虎柔一聲贊嘆,身子跟著癱下,驚覺女兒竟忍了一整天痛苦,一切措手不及,虎王的外孫女就在工坊里呱呱附地。虎王目瞪口呆,拿在手里的項鏈滑落,掉在外孫女身上,兩顆寶石赫然燦亮——ど少爺的生之喜,果然是祭家有史以來最特別的。
虎王拿走開光的項鏈,對女兒道︰「什麼都別說。」
此後,不曾有人提及ど少爺那條神秘的龍項鏈。
虎柔今日亦未告訴女兒這事,她心底著實希望女兒可以幸福快樂談場戀愛,而非命定。
「這麼多年了,當年差事沒辦好,昨夜雨豐少爺特地來找我喝酒,聊起文澤少爺項鏈之事。我說,我已經給他了,不過這個特別的少爺,緣分之事由他去,但願雨豐少爺別再跟他提傳統命定。他兩次婚姻,妻子亡故皆與此無關,何須污化傳統,難道雨豐少爺非得認定祭家貧命定是惡咒讓人死?雨豐少爺恍然嘆息,離去時,說藍獲律師告訴他,他弟弟在隻果花嶼表現正常,他沒有非要他回到祭家來。」
虎柔想著離開工坊時,父親講的話,撇眸深定凝視身旁和她一起走出風車塔的女兒。
倪霏碧松開和母親牽握的手,走到陽台上,看著爬藤玫瑰,伸手摘花。「媽咪,我們晚餐用玫瑰入菜,好不好?」抬轉一張比玫瑰還嬌艷的臉蛋,沖著母親甜蜜地笑。
從小如此,出生那天也是這樣笑的。「你想變成《玫瑰M》還是《掘心Rose》?」虎柔說。
風一拂,倪霏碧瞬間落淚。「媽咪,我最近看一部新的,是溫馨恐怖片,叫做‘理想島人面魚’……」
虎柔看著女兒靜淌淚水的臉,想起自己要女兒幸福快樂談場戀愛,可卻在父親虎王告知祭雨豐要安排女兒上高原相親時,要女兒順便將完成的金鑰匙送交祭廣澤。
于是,她說︰「霏碧,去隻果花嶼吧。」
棒天,倪霏碧啟程前往隻果花嶼。
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號鄰近零號碼頭,原來是一片橄欖園,現在還有橄欖樹,只是樹與樹間多了一幢藍瓦白屋,屋子是隻果花嶼著名的鬼才建築兼古建物維護專家——湯舍先生,設計監蓋。那屋身倘若漆成樹干色,使用綠瓦,看來猶似橄欖樹,這與樹共生的屋,住著一名劇作家,人面挺廣,新居落成,連出走家鄉多年的大爵士都返回志慶。大爵士更向此巷鄰人介紹屋主是他的不才師弟——孤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