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竹影搖搖,從糊著的薄紗透進來映在雪白的牆壁,陰陰翠潤,生出幾許涼意來。
十五歲的少女緊緊抿起如花的菱唇,美麗的唇角隱隱生出一抹拗強的弧度,那雙望向窗外竹林的如漆晶眸,看似淡漠平靜,卻透露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吱呀」兩聲,車輪穩穩地停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上,再朝前數十米,就是高大氣派的驪城門口了。
驪京城的城門,分為皇城四門,內城、外城各九門,皇城四門內便是禁宮,內城和外城是前朝君主為加強城防,分別在聖武二年和七年花費鉅資、動用了數萬勞力,分兩次才修築而成。
可笑的是,再牢固的防衛,也擋不住人心所向,國,還是亡了。
平日里,整座城門的吊橋高懸,四門僅開一門,專供來往商人、百姓使用,經過門前守衛盤檢後,方才能入城。
駕著馬車的大胡子劉五甩了下手里的鞭子,一轉頭,朝車內聲如洪鐘地道︰「小泵娘,咱們就要進城啦!」
「嗯,太好了,多謝大叔一路照顧。」車里傳來屬于少女才有的嗓音,清雅柔軟,說不出的好听。
「客氣什麼!你一個小泵娘家獨自出門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凡事還是小心點的好。」
「我知道了,謝謝大叔。」
馬車緩緩地駛進城門,正待接受盤檢時,守城的那隊士兵中,一個四十來歲、領頭模樣的魁梧漢子突然盯住劉五,下一秒欣喜地吼了一嗓子︰「大胡子,你他媽的還活著啊!」
劉五嚇了一跳,抬眼看過去,發現那人有幾分面熟,卻一時想不出來對方是誰。
「你個沒良心的,我是鄭石啊!虧咱們倆還在沙場上有生死之交,怎麼幾年不見就不記得了?」
「老鄭!原來是你這家伙!」劉五喜出望外地跳下馬車,那姓鄭的伸手就在劉五胸膛上狠狠捶了一記,卻又有說不出的親熱。
「這些年死到哪去了?你不是跟著瑛王殿下的軍隊走了嗎?後來就沒你的消息了,如今可還是在瑛王的軍隊里?」
「唉,老子可沒兄弟你混得好!」劉五嘆了口氣,說道︰「瑛王在先皇駕崩後就領兵去了西沂邊關,你也曉得,瑛王功高震主,如今皇宮里的那對父子,不就是成天擔心他造反嗎?隔個幾年就打著各個旗號削減掉瑛王的軍隊,老子所在的那支,前幾年被調到玉陵受瑭王的指揮,瑭王那廝,可是個眾所周知的大草包呀!俗話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哪里會帶兵?得,老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干了!」
鄭石一听,差點笑出聲,又謹慎地朝兩側看看,小聲道︰「咳,你呀,這直腸子的毛病總改不了,這可是京城,說話千萬悠著點,大內的那些‘鬼’耳朵都靈著呢!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進城,邊走邊說。」說罷,便跳上馬車。
「好!」劉五也跳上馬車另一邊坐下,一甩鞭子,拉車的馬兒「噠噠噠」地朝前跑去。
重逢的二人開始聊起離別後的經歷,一時笑、一時罵,一時感嘆、一時悲愴,一路上說得十分投機,直到來到一家客棧前,劉五停下馬車,這才忽然似想到什麼,轉過臉朝馬車內大聲道︰「啊喲,小泵娘,瞧咱兄弟倆聊得起勁,可忘了你了。」
鄭石完全沒料到這馬車里還有旁人,不由驚訝道︰「老五,這里頭的是……」
劉五哈哈一樂,「這小泵娘是我半路遇到的,一個人千里迢迢到京城里尋親,可憐吶……欸,小泵娘,快出來透個氣兒,別悶壞了。」
鄭石沒說話卻皺起了眉頭,適才可是跟這大老粗講了不少京里的秘辛,估計這車里的人也听了不少去,若是傳出去,倒是不太妙了。
只見粗布簾子被微微掀起一角,露出一張極清麗的臉蛋,面容光潔、下巴尖尖,一雙眼楮燦若星辰,白瓷一般的肌膚在陽光下幾近透明,年紀雖小,眉間卻散發著一種天然生成的從容氣質,沉靜淡泊宛如潭水。
只可惜呀、只可惜……雖然這一路上已經見過這姑娘的臉好些次了,劉五還是又忍不住打心眼里嘆了口氣,原因無他,全是因為這麼美的姑娘,右頰卻有塊煞風景的紅色胎記。
那胎記如嬰兒手掌般大小,在那張清麗的容顏上分外顯眼,于是,這姑娘原本出眾的外貌便大大打了折扣。
就連鄭石這個肚子里沒多少墨水的武將,瞧了眼這豆蔻年華的小泵娘,腦子里居然也詞不達意地冒出「暴殄天物」四個字來。
少女淺淺一笑,頰邊露出一個小小的梨窩,她避開鄭石的打量,裝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語氣帶著些微歉意地對劉五道︰「大叔,不妨事的,還得勞煩您送我到西郊去呢!」
劉五奇道︰「咦?小泵娘,你到那里去做什麼?」
也不怪劉五奇怪,西郊那處有個臭名昭著的人市,聚集著從各地來的人牙子,在里面專門進行人口買賣的生意,一個千里迢迢來尋親的小泵娘到那里干什麼?
少女解釋道︰「大叔,我想去內館先找事做,再去尋我家人。」
「哦!那敢情好。」劉五聞言,這才放心。
第2章(2)
西效除了「人市」還有個叫「內館」的地方,里面倒是沒有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人牙子摻和其中說合交易,而是直接與大戶人家的管事們簽下契約,進府中做僕、做奴,或有才能、聰明伶俐的,還能給賬房做副手或公子們的伴讀書僮,將來等契約一滿,便可結束勞役,到也算是找好差事的地兒。
一路無話,不過半炷香的工夫,馬車就來到西郊,少女抱著自己的小包袱跳下車,匆匆忙忙地跟劉五道別,然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進人潮中。
她沒有錯過那姓鄭的在得知自己在馬車中,听見他與大叔兩人方才一些有的、沒的談話後,眼底流露出的一絲殺氣……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是打算離得越遠越好,眼前的西郊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人又多,就算那人想要殺自己,也不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動手吧!
遠離了危機的少女緩了口氣,放慢腳步,一邊走、一邊默默地打量著街道兩側的景色。
這里是皇城,歷來被稱之為「驪京」,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唯一、權利和繁華。
眼前的這座城,比兒時的記憶來得更加繁榮興隆、如花似錦。
永遠是行人如織、熱鬧非凡,一片喧鬧、一片昌盛,就連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無不顯示著屬于天子腳下,皇權集中地特有的高高在上。
此時的百姓們,無論是叫賣吆喝的小販,還是結伴出游的百姓,恐怕沒有人會願意記得那破城之日,潮水般的軍隊、攻城時的火光、冰冷的刀光劍影、驚慌失措的人群,以及鮮血和殺戮。
如果現實美好,是沒有人願意記得舊日傷害的。
可是,也有人知道,再平靜的水面下,同樣會有洶涌之時,甚至那些看起來越平靜無波的地方,隱藏的殺機便越加可怕。
少女輕輕地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那掛著「內館」二字的匾額,略一思忖,便抬步朝內館走去。
內館里人滿為患,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站或坐,等著雇主挑中自己,簽得一紙契約,在這和平盛世里,仍是有人需要謀一份差事、找一口飯吃的。
許是鴻運當頭,剛坐下沒兩分鐘,內館里間出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走過來,點卯似地指指點點,邊挑人、邊吆喝︰「你、你,還有你……過來!喂!那個小泵娘,說你呢,不是找事嗎?是就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