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明宮大火之後第一次掉眼淚了吧,他都快忘記自己還是會掉淚的。
只是——晚了……已經,晚了呢……
朱文奎早就死了,死在建文四年六月乙丑;如今鳳兮也死了,死在永樂十九年,十月初九……
听說壞人死了會下地獄的。
那麼,他也應該下地獄的吧。
可是,地獄里一定沒有桑枝。
因為她太傻了。
呵。
很冷,很黑,很……痛。
死了,還會痛嗎?
他不知道,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刺痛了身體,如同被蟲子撕咬一般的難受,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曲,身體一顫,眼楮緩緩地睜了開來——
昏暗——
是什麼地方?他醒來的第一個感覺還是痛,身體很痛——
會覺得痛,那一定是沒有死——沒有死?
他自己也不敢置信,卻沒有半分的慶幸和開心,反而覺得是自己做的一個夢,還是——就那麼死了吧……不要醒來了……
不要醒來了……
他這麼想著,睜開的眼楮又緩緩地閉了上去。
「活過來了還給本公子裝死?!」有人當頭一喝,還哼哼了兩聲。
這個聲音——鳳兮全身一僵,魏搖扁……那個不知人間愁滋味的九公子,他被這聲音一喝,又睜開了眼楮。
「果然活回來了,嚇死本公子了。」搖扁眨眨眼,用衣袖遮擋住臉,只有那一只眼楮不停地眨,「你膽子可真大,竟然當著皇上的面殺了朱文圭。」他放下袖子,另外一只眼楮還是被那個華麗麗的眼罩罩著,看不出一點神色,「你的親弟弟呢。」他又加了一句,也不知是什麼用意。
鳳兮沒有去看搖扁,他下意識地伸手模了模腰際,厚厚的繃帶,朱棣——救了他?為什麼,要救他呢……他的動作因為搖扁一句「你的親弟弟呢」停頓了下來,心里猛然有些抑郁,手也不自主地微微顫,他張了張口,說得極輕︰「他殺了桑枝。」所以,他要殺朱文圭,不管是在誰的面前,也不管他是誰——他果然算不得好人,為了一個人而不顧一切地去殺另一個人。
他說完,又撫了撫腰上的繃帶,臉色不好,卻不再是那大殿上如噬人鮮血的妖孽,而是淡淡的有些倦柔。
搖扁遞過來藥碗,「活過來就好,快喝了。」
鳳兮很听話地接過,端在手里,連搖扁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個人,突然變得好听話,甚至有些木然。若說以前的鳳兮像一縷幽魂,那麼現在的鳳兮更像是一個人,只是,沒有魂……恍然失了家的小貓一般,只懂得默默然接受別人給予的任何東西,他突然很想伸手去拍拍鳳兮的腦袋,所以他真的這麼做了,輕拍兩下後趕緊退到窗口,像得了好處般笑眯眯地看著鳳兮,窗子只開了小縫,屋里很昏暗,但是屋外天氣並不差,他就偷偷朝外看,不知在想著什麼。
「入冬了,京城就要下雪了,到時候去一品堂點一份雪色福祿湯,然後一邊吃一邊看呆風吟被小折子打成熊貓眼,或者我們看小折子被呆風吟氣到臉色慘白。啊,說起那個慘白,本公子當真是沒見過朝廷上有能讓小折子露出那種表情的人呢……」搖扁笑眯眯。
「是不是吃了藥,就不會死了?」突然,鳳兮問了一聲,他仿佛沒有注意搖扁在說什麼看什麼,他看的只是自己手中的藥,右手端著碗,左手輕輕撫上手腕,好清晰啊——那麼深刻的斷腕的痕跡,一輩子都忘不去,抹不去。
「本公子開的藥方從來是藥到病除,起死回生!」搖扁搖頭晃腦地保證。
鳳兮「哦」了一聲,那聲音也很平靜︰「是不是,那兩劍,不夠深?」他又問了句,好像在自言自語。
「……」搖扁瞅他一眼,繼續看窗外,「是不夠深是不夠深,你是不是還打算多刺自己幾刀?」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的人,「我說……」
不夠深……嗯,是不夠深……
搖扁還在說話,鳳兮卻一句也沒听進去,他的手抖了抖,腦子里只有一句話——不夠深,那兩劍,不夠深……他沒有死……為什麼,只有他沒有死?……哈——什麼藥啊……他的心藥已經死了,他還能活著嗎?他還有,必要活著嗎?
「 啷——」藥碗碎了滿地,搖扁被這聲音一驚,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他——瘋了不成?
血流了下來……鳳兮執著破碎的陶瓷,竟然在右手手腕上割了下去!
他——竟然割腕自盡!
瓷片劃得毫不猶豫,甚至理所當然,在那年斷腕的痕跡上割上一道又一道新痕!
搖扁倒抽口氣,竟被這場景嚇呆了半分,等他反應過來大叫一聲,沖過去搶走鳳兮手上的瓷片時,他已經割了五道傷口,道道不留情——道道要將自己往死路上逼!
「你你你……你真是好樣的,本公子花了那麼多心思救你,你就這麼報答本公子!朱文奎,你當真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搖扁掐住他的手腕,忙點住他周身大穴,大罵起來,雖說是罵人,可聲音卻顫抖起來,他是第一次——當真是第一次看見有人這麼不要命的做法!鳳兮的樣子,怎麼也不像是那種會為了旁人說死就死的人,若非真是絕望到了頂點,他不會那麼自求尋死的,「完了完了,你害本公子的承諾沒辦法兌現,你害本公子沒臉見人了!」他怨恨地瞅了一眼那虛弱的人,得不到半點回應,咬咬牙,「本公子還答應會好好將你還給她,那笨蛋這次肯定可以好好敲本公子一筆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要是死了,我這千歲府肯定還要多條人命,你就行行好,別再折騰公子我了成嗎?」搖扁扣著他的手腕。
鳳兮虛弱得說不出話,只能看著他,臉色比方才又蒼白幾分,看得搖扁心里也一陣陰寒。
鳳兮什麼都沒有听到,就听到了那個「笨蛋」。
桑枝——是,桑枝嗎?
「她……」他張了張口,就說了這麼一個字,眼神也頓時有了幾分神采。
「一刀,」搖扁伸出一根手指,「要不是本公子掐著太醫院那群老家伙的脖子,恐怕是救不回來了,你們都沒發現那刀並不是中在心髒嗎?」他看到鳳兮震驚了半分,也不覺得把一切功勞包攬在自己身上很可恥,當時的情況太混亂,鳳兮只知道桑枝倒下去,哪有注意到她是死是活?搖扁搖搖頭,「你傷得比她嚴重,兩刀,你刺了自己兩刀,還嫌不夠。」搖扁聳聳肩,「她只是身體虛弱,醒過來一次,死命地要我救你。」可惜話還沒說完就昏了過去,搖扁替他把手腕包扎好,鳳兮閉上了眼。
「你要是出了事,她再出了事,我這千歲府就太不吉利了。不吉利就算了,本公子還要為你們出殯,送葬,這可都是要花錢的、花錢的吶!」搖扁一邊嘀咕一邊退出門去,好像真的很心不甘情不願,「雖然本公子童叟無欺,男女不拒,也不放高利貸,你們也不能就這麼吃定我吶……真是好人沒好報……」他絮絮叨叨轉角不見了,這年頭好人真的很難做吶。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
好像隔開了喧囂,也隔開了一切冤仇,鳳兮抓著手腕的繃帶,可以感受到血還在滲出,不過——不痛,一點也不痛,她沒有死呢……他們都沒有死……他腦中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他還來不及高興,來不及去想接下來是什麼,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朱棣還有其他人又會拿他們怎麼辦,只是有些頭暈,便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