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一種惡毒的快意在蔓延——他其實很討厭她不諳世事的純真,討厭她晶瑩剔透的笑,仿佛人人都該疼她寵她似的。她與生俱來帶著陽光,與他的陰暗冰冷格格不入。他不再掩飾臉上的厭惡,卻不曾發覺在此之前,漠然的面孔上從來不曾出現過這種表情。
就在他以為面前的水晶女圭女圭要尖叫著逃開時,一只小手卻輕輕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听到她呢喃似的開口︰「許言哥哥,你會把我拖向地獄嗎?」
封天涯快步上前,一把拉起寧淨雪,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丫頭,該看的不該看的你都看到了,該死心了,走吧。」
「走……去哪兒?」寧淨雪的目光從夜修羅轉向封天涯,有點不知魂歸何處的恍惚。
封天涯揉揉她的頭發,心疼,卻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你總不能在魂斷崖上吹一輩子冷風吧——去告訴沈星河那小子,說他那套騙人的鬼把戲很無聊。彼岸花是邪花,以尸身飼養,根本不能治病救人,你讓那小子自己掂量著辦。」
沈星河,天衣神相啊!
遙遠卻熟悉的名字讓寧淨雪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她想起那個英俊邪異的男子,想起他神秘莫測的力量,想起風滿樓上,他唇邊最後那一抹深不可測的笑容——此時終于明白是什麼意思。
軒轅宮魂斷崖,人間禁地,彼岸之花,花開不堪折,這就是天命!
他給她機會,只是讓她明白,她寧淨雪其實沒什麼本事與天爭;或者說,他給她的並不是機會,只是一個讓她看清自己多麼不自量力愚不可及的鏡子。
可是,天衣神相,你真的能掌控一切嗎?做事情不能堅持到最後的人憑什麼去論斷別人的命運呢?我說過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實並不是狂妄,只是告訴自己要堅持,因為很多事情只要堅持到最後,結局可能會不一樣啊。
寧淨雪抬起頭,看著封天涯,眼中的堅定讓別人不會再當她是個不懂事的小泵娘,「天涯哥哥,我現在才知道,其實沈星河不是拿彼岸花來救人,他只是用一朵引魂之花來看我寧淨雪爭不爭得過天命——我想試試看。」
「淨雪……」封天涯不知道她想干什麼,心中卻有不好的預感——他常叫她笨丫頭,卻知道她其實一點都不笨,反而時常聰明得讓人擔心。
寧淨雪不給封天涯阻攔的機會,轉身走向彼岸花,邊走邊月兌下狐裘——手中已握了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割開一道傷口。然後,她蹲子,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折下一支花,按到手臂的傷口上。
彼岸花仿佛有了生命,嬌艷的花朵瞬間現出猙獰之色,順著鮮血瘋狂地蔓延開去,竟植入了寧淨雪的手臂,一直向血脈深處扎去!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女孩兒縴細的手臂瞬間筋脈暴漲,像一根畸形的藤蔓,身體一彈,倒在地上。
以鮮血豢養,她做到了。花開堪折,天命又豈能決定一切?
「寧淨雪——」夜修羅大驚,抽劍斬向吸著女孩兒鮮血的花朵——第一次拔劍不是為了殺人。
「不……不要……」女孩兒嬌美的面孔扭曲成可怕的樣子,卻是傾盡全力護住手上的彼岸花,「求你……」
她哀求地望著他,他的劍就再也斬不下去。
「這樣就有了……新鮮的人血……我……是不是……很聰明?」她喘息著,想笑,那笑容卻怎麼也聚不起來——全身都在抽搐。
如冰封的目光忽然就波動起來,他單手提劍,想上前扶起她,然而封天涯已沖過來,把寧淨雪摟在懷里,「傻丫頭,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傻?」
「這樣我就……可以……帶回彼岸花……沈星河就……不能不救武嬸嬸了……」她開心地想笑,發出來的卻只有申吟。
手臂上的彼岸花在瘋狂地生長。花朵得到源源不竭的鮮血,顏色愈加嬌艷濃烈,而女孩兒的臉卻一點點蒼白下去,在月光下呈現出死人的顏色。
夜修羅猛地轉過身去,厲喝道︰「送她下山!」
他似是一眼都不想再多看寧淨雪,還劍入鞘,跨步從兩人身旁走過——然而那腳步忽然就滯住了,萬年玄冰般冷硬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听到已經昏迷的女孩兒低低地囈語︰「許言哥哥……地獄很冷……很黑……你別怕……我會陪著你……」
第十二章天衣神相(1)
中洲的冬日總是格外的清寒蕭索。
滿庭芳樹轉眼便成了蕭蕭落木。冬風乍起,一天枯葉,縈繞著飛舞,和著悠遠沉靜的塤聲,像古老畫卷中展開的淡淡哀愁。
他,不喜歡——該走了。
其實,早就該離開。既然故事的結局已經注定,為什麼還要有期待?是她清澈的眼神吸引了他?還是她的錚錚傲骨打動了他?恐怕還是因為那句話吧——「天算不如我算,我命由我不由天」。那一份睥睨天地的凌厲與驕傲,像一把劍,劈開塵封的記憶——多年前,有人和他說過同樣的話,站在青峰之上、星空之下,同樣的凌厲驕傲,無羈無絆。那時的他還很小,看著說話的人,隱隱羨慕。
然而,也就僅此而已了。曾經說這句話的人已經遠去,現在說這句話的人……一個月,她並沒有讓他看到奇跡。
塤離開唇瓣,遼闊蒼涼的音符戛然而止。那一天枯葉似是失去了指引,宛若魂無所依,凌亂著茫然著慢慢飄零,他就在蕭蕭黃葉中轉身,飛揚的衣袂不驚輕塵。然後,他對上了捧著茶盤站在垂花門旁,不知痴痴地望了他多久的侍女。
奉茶的侍女沒想到那個長衣如雪俊美如斯的男子會突然轉過身來,態生兩靨羞花,一顆心因無措而慌亂,手中茶盤一抖,紫砂壺墜了下來,落地的瞬間,卻被一只手接住——謫仙似的男子,已來到她身旁。
「小心。」他含笑望著她,深邃的眸子璀璨清寒如星空,讓她剎那間便失了魂——也許,窮其一生,她再也不會忘記這個美麗如夢的瞬間。
他的目光卻從嬌羞的容顏移到茶盤之上——那里,紫砂壺在晃動中濺了幾滴水,竟排成一卦。
兌上,坎下。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涼薄譏誚的笑浮現唇邊——困卦已出,天命已定,寧淨雪,你的堅持又能改變什麼?
他,是真的該走了。
把紫砂壺放在侍女手中的茶盤上,轉身,不曾發現那奉茶女子因喜悅在輕輕顫抖,茶盤上的水滴便移動了位置——
卦象立變!
「沈先生,沈先生,小郡主回來了,小郡主帶著彼岸花回來了——」驚喜卻倉惶的聲音穿透幾重門,遙遙而至。
行走間的腳步便一頓,驚詫浮上眉間。
沈星河霍然轉身,身形一閃掠至仍呆立在垂花門旁的侍女旁——托盤上,那幾滴水因著冬風早已無影無蹤,連痕跡都不曾留下。
「沈星河,救人!」
比報信者更快而至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形,旋風一樣沖進來,劈頭蓋臉地大喊,驚得奉茶少女一個瑟縮,手中茶盤一抖,紫砂壺再次落了下來——這次終于摔在地上,裂了,碎了,水,四處飛濺。
沈星河忘了出手。
他看著驀然闖入神情緊張的男子,看著他懷中形容枯槁不省人事的少女——少女在外的手臂蒼白枯澀,其上怒放著一朵彼岸花,花徑與血脈相連,艷麗得仿佛隨時會滴下血來,詭異而人。
寧淨雪,真的帶回了彼岸花,以一種近乎慘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