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沒面子就沒面子吧,總不能這麼一直僵持著,狩獵也不急于一時嘛。就當學商衍——欲噬者爪縮,將飛者翼伏。
于是,眾目睽睽之下,威風八面的日尊堂護法大人一邊吸著凍得通紅的鼻子,一邊費勁地把弩箭一支支拆下來,塞回箭囊。
夜修羅幽暗的眸子「倏」地縮了一下,閃過針一樣的寒芒——他終于正眼看向封天涯。
看過太多自以為是的臉,英雄的、卑鄙的、俠義的、齷齪的,走馬燈似的闖到他面前,讓他厭倦到麻木。自詡正義的就擺出一副舍生取義、慷慨赴死的姿容,有心巴結的就是一副卑躬屈膝、奴顏媚上的嘴臉——個個心懷鬼胎!而他,只要一眼,就能看清那些人寫在心里、刻在骨頭上的東西——求權求勢,為名為利,活著得不到,死了也想名垂千古,殺掉他或者巴結他,沒什麼人干淨!
可是,封天涯不一樣!
他看不透封天涯在想什麼——這個商衍座下最受倚重的護法,凌厲的出招,灑月兌的收場,箭在弦上的東西偏偏說收就收,一種天地任我游、無羈無絆的逍遙與霸氣,讓他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如若為敵,封天涯,將是他最厲害的對手!
寧淨雪見封天涯把最後的弩也收好,才放心地轉過身。然而她的希冀熱切在撞上夜修羅陰沉冰寒的眸子時抖了一下,再開口,有些怯怯的︰「我……我還可以叫你許言哥哥嗎?」
月光靜靜地投在她身上,照出一個縴細單薄的影子,那是寬大厚實的狐裘也擋不住的孤單與脆弱,與擋在他身前義無反顧保護者的姿態形成巨大的反差。如果她真是一塊水晶,他見到了這塊水晶因堅強與脆弱而折射出的萬千華彩。
夜修羅的黑暗世界便有璀璨的光瀉了進來,黑暗中出現一些五彩斑斕的東西,帶來陌生而奇異的感覺……
他討厭這種感覺!
深不見底的眸子倏然一暗,夜色重新寫進眼底,黑暗吞沒了心中的光,那些五彩斑斕的東西也就消失不見了——這才是他的世界,沒有光,沒有溫度,卻很安全。
夜修羅伸出手去,握住女孩兒冰涼的小手——像一個虛偽的承諾,近似于陰謀。
怯懦而期盼的女孩兒便顫了一下,欣喜地望向面前的男子,表情是明顯的受寵若驚,像一朵春花迎著朝陽綻放,燦爛得令夜修羅別開眼神。
第十一章夜修羅(2)
不遠處,血紅的彼岸花在月光中妖嬈起舞,像火,卻無比陰冷。
「跟我來。」他拉著她走向彼岸花,心機重重,像踏進地獄。
她跟著他,雀躍欣喜,如奔赴天堂。
封天涯在他們身後看著,並沒有阻止——他已經意識到,夜修羅在寧淨雪心中,就是那個回蕩了八年的夢境,是用全部生命去祈盼的那個人。如果他不是許言,以他的冷酷無情去默認寧淨雪的錯認,這里面一定有陰謀,對寧淨雪來說,真相可能會很可怕。
如果他是許言,那……更可怕。
「啊——啊——」女孩兒失控的尖叫聲,崩潰般的尖利,震得魂斷崖上落雪簌簌。
封天涯心中一顫,知道寧淨雪看到了彼岸花下詭異的尸身,那幅場景讓他這會兒想起來還心有余悸,更何況一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兒。
他快步上前,想從無動于衷的夜修羅身旁拉走寧淨雪,然而寧淨雪仿佛受了更大的驚嚇,哭叫著投向身旁的男子︰「許言哥哥,許言哥哥,別讓他們抓我走,別讓他們抓我走……」
封天涯听到她胡言亂語,知道她是因為受了極度刺激,混淆了時空,陷入了曾經的夢魘,當下用力拉住她,大吼︰「寧淨雪,傻丫頭,是我,天涯哥哥!」
一道勁力震開他,同時卷著寧淨雪迅速後撤——封天涯錯愕地看著,那個陰沉如魔的男子緊緊地摟著寧淨雪,一瞬間的神情緊張而慌亂,是一種不顧一切的誓死守護……仿佛這一瞬間,他也和寧淨雪掉入了同樣的夢魘。
「許言哥哥……」寧淨雪因封天涯那一叫清醒過來,繼而發現自己身處何處,她驚喜地摟緊夜修羅,像她小時候那樣撒著嬌,「許言哥哥,我嚇壞了,我還以為是……以為是從前……」
夜修羅卻推開她,臉色恢復如常的陰沉肅殺,方才的慌亂與緊張仿佛只是封天涯眼中的錯覺。
他走向彼岸花,蹲子,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撫過引魂之花,仿佛就有紅色的火焰在他指尖跳躍,映得他臉上的笑容近乎安靜溫柔——無視泛著冷光的扭曲尸體,無視空茫滅寂、死不瞑目的雙瞳,他只看到一大片開得韶華盛極的花,像紅色的海洋,像天邊的火燒雲,似曾相識的熟悉,耳邊似乎還有一個小女孩兒欣喜的笑聲,仿佛生命中曾經親歷的某個場景……
一支花「啪」地斷了睫落在他掌心,仿佛火焰跳動了一下。他回頭,召喚身後的女孩兒︰「雪兒,過來。」
那一臉的溫柔足以讓女孩兒鼓足勇氣,再次踏上白骨之路。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蹲在他身旁,一只手擋住眼楮,只露出一道縫看著讓她倍覺心安的俊顏,另一只手模索著伸向他手上的彼岸花。
孩子氣的舉動讓地獄里走來的修羅都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寧淨雪便如沐春風,笑得無比開心,「太好了,我拿到彼岸花了,武嬸嬸有救了……」
然而,她的笑容注定維持不了多久——彼岸花落在她指尖的瞬間便枯萎了,變做膿血般的顏色,發出一陣陣惡臭。
「怎麼會這樣?」她不敢相信,放開遮住眼楮的手——躍入眼簾的尸身駭得她心猛地一抽,臉色又蒼白起來,然而她忍住了尖叫的沖動。
她看看沉默不語的夜修羅,強壓住惡心與恐懼的感覺,伸手折下靠她最近的一支彼岸花——還是同樣的結果。
她慌了。
難道這花被下了咒語,只能生長在魂斷崖嗎?真的如此,她怎麼帶它回去救人?
「許言哥哥……」
她無措地望著身旁的男子——完全是下意識地依賴。而夜修羅,仍淺淺地笑著,卻是那樣平靜和淡漠。
「這花又叫引魂之花,只能生長在幽冥之地。花色不是紅,而是血,燃成火照之路,指引人們走向幽冥地獄。」
她搖頭,不肯相信,「難道魂斷崖是幽冥嗎?」
夜修羅冷笑,「魂斷崖上都是死人,陰魂不散,是離幽冥最近的地方。每一個死在這里的人都以血寫下誓言‘以吾之靈魂永祭彼岸之花’,以尸身飼養,這花才得以綿延。」
寧淨雪突然覺得這大片流動的紅是如此觸目驚心,血腥而不祥,濃重的血腥氣沖進鼻端,攪得胃里一陣翻滾,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嘔起來。
夜修羅看她一眼,繼續淡淡道︰「彼岸花一旦離開枝干,就必須以源源不竭的新鮮人血豢養,否則,頃刻枯萎。所以,除非你不停地殺人取血,否則,別想帶走彼岸花。」
吐得天昏地暗的女孩兒卻還清醒,淚眼矇中努力擠出支離破碎的句子︰「我不信……為什麼彼岸花……在你手上就不會枯萎……」
夜修羅撫上她的長發,像情人一樣溫柔和耐心——卻看得離他不遠的封天涯遍體生寒。幽暗得沒有盡頭的眸子淌過冰涼的光,他俯去,貼在她耳邊,輕柔地開口︰「傻姑娘,因為我是夜修羅啊,幽冥地獄里走出來的惡鬼……」
他在她耳邊無聲地笑,看到她驚懼地抬起頭,望著他——如果她曾經是一顆水晶,現在他听到了冰晶碎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