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小小年紀卻如此大度,反觀在下對下屬管教不力,放任這惡徒令我的君上蒙羞,實在慚愧。」
藍非冷冷地看著大辰的文武百官對皇儲殿下各種心疼與擁護的發言,一個個義正辭嚴,慷慨激昂,而外使頻頻道歉,幾乎無地自容,慕容霜華則笑得簡直渾身都要散發出純潔神聖光芒似地安撫所有人,大辰皇儲殿下的仁慈寬容想必從此名揚天下。
事情就這麼落幕了嗎?當然不是。
慕容霜華當時才十二歲,而那年輕的使臣在大辰待多久,就被她暗地里惡整多久,根本沒人相信善良的公主殿下會整人啊!當那名外使在清晨被人發現凍得直打哆嗦地綁在玄武門外時,誰會相信是溫柔甜美、寬厚仁慈的殿下指使的?即便那人曾仗勢欺凌身分卑微的宮女,算是自食惡果,但在藍非眼里,慕容霜華的所作所為跟那名使節也沒兩樣,都是靠著自己的權勢在欺壓別人。
表里不一、裝模作樣的嬌嬌女!這就是藍非自小出入炎帝城,對慕容霜華的評價,與她後來展現讓他信服的治國理念無關,起碼在私事上,他一輩子都不想跟這女人扯上關系,對她莫名其妙頻頻投向他的注視與探究不予回應。
直到大公主慕容黎冰為了篡奪皇位,聯合西武王子綁架了慕容霜華──
那是慕容霜華被人從炎帝城直接綁走的第四十天。
一個多月前熙皇因為過度擔心愛女安危而發出的懸賞令,果然成了這次救援行動最棘手的阻礙,全天下的黑白兩道開始爭奪慕容霜華,藍非在逼問西武王子同黨,循線追出國境之外以西,穿越蠻荒大漠,進入羅賽族的領地之後,他派出去的前鋒總算找到公主的下落,但那名前鋒拚上了死士的覺悟所換得的線索,卻讓藍非驚覺事態比他想像的更嚴重。
作為天下共主,大辰皇儲的安危左右著未來天下的局勢,熙皇的懸賞令讓各國黑白兩道都虎視眈眈,最後滿朝文武不得不屈服于慕容黎冰,暫且擁立她為帝,以杜絕不肖野心分子妄想挾持慕容霜華對大辰予取予求。
誰知道真正棘手的,不是對大辰予取予求這麼簡單。最後搶得慕容霜華的這批霧隱國浪人,竟是抱著不惜玉石俱焚的打算,若有任何勢力要來搶大辰公主,只要形勢對他們不利,他們便會毫不遲疑地對公主痛下殺手!藍非派去追蹤卻被虐殺的前鋒留給他的訊息強調︰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威脅到公主的安全!
因此,藍非只能單槍匹馬執行這個艱難的任務,憑藉著高強的輕功跟蹤這批浪人而不被發覺。除了他之外,顯然也沒有第二個人有能耐辦得到。
當躲在暗處的他終于見到慕容霜華時,他真的沒想到她會這麼狼狽,完全不是他過去熟悉的模樣。
她的嘴角和手腕都破皮了,白皙的頸部也有多條血痕……藍非得握緊拳頭讓指甲深陷掌心,才能克制體內萌生的怒氣。
其實,這丫頭從小就不太哭鬧,在花園橫沖直撞,額頭跌破了一角也能忍著不哭,如今回想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過去對她的批判太嚴苛。金枝玉葉的公主為何不哭?因為她很明白,她哭了,底下的人都要遭殃。
他躲在暗處,想看出她身上有沒有更多傷口,當下甚至不敢去想她是否受到凌辱。但他很快就發現,她脖子上的那些血痕,是因為只要有人來救她或搶她,這群浪人便以鐵鏈勒住她的頸子,隨時準備取她性命!
為了不讓綁匪發現他的行蹤,這三天來他未曾合眼,同時盡可能搜集關于敵人與環境的情報,在腦海里做沙盤推演。
年紀輕輕的他二十多歲就升上了大辰軍階中排名第三的參將,在職務上他足以擔當任何一支軍隊的統帥,卻被驃騎大將軍任命為輔佐鷹軍統帥的軍師,並協助統領鷹軍。這不僅因為鷹軍是大辰國軍的精銳,也因為他文武全才,又能夠衡量情勢,謀定而後動,對諸王之國的語言更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東海之國霧隱,目前有三大勢力,不管這些浪人屬于哪一方勢力,他們的雇主顯然不願身分曝光,才會雇用在霧隱國算是黑道的浪人。
想搶奪大辰公主的勢力越來越多,入冬之後北方不利于行動,所以這群匪徒應該是打算帶著大辰公主繞道南方,走海路趕回霧隱。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們幾乎是晝夜兼程,偶爾才會停下來把握時間休息,慕容霜華也只有在這些時候能喘口氣。
她看起來真是累慘了,雙手被捆綁在身後,兩眼無神,對周遭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
不過藍非還是注意到了,當一只蟑螂爬到慕容霜華腿上,她幾不可察地一顫,便沒了反應,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看錯了。半晌過後,她才在無人察覺時將蟑螂踩在腳下,卻不敢用力,怕動作太明顯會引來注意,她微微露出一個無奈又惡心的表情,又繼續裝出恍神的模樣。
他發現,她會盡可能避開那群浪人之中總是盯著她的某個女人的視線;也會對其中顯然擁有決策權的男人以及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那幾個特別友善,有時楚楚可憐、眼眶含淚地凝視,或者是投以羞怯的微笑──她做對了,那名為首的男人好幾次阻止手下調戲她,藍非听到他提醒同伴︰他們的主公想要大辰公主,而且希望她是「完好無缺」的。藍非猜想,那麼至少最糟的情況還沒有發生。
而那幾個比較不聰明的浪人,也會把自己干淨的食物分給她,甚至還讓她得到一件破舊又血跡斑斑的披風勉強保暖──雖然是從敵人支離破碎的尸首上剝下來的,但是有總比沒有好。已經入冬了,那些浪人當然不會好心地替她準備衣物,因此她的顫抖絕大多數不是作戲,是真的冷得發抖。
當那些浪人把吃剩的「正常」食物分她時,她也會盡量吃──連他們都不吃的食物,她才該擔心。
也許特別會忍耐的,不只是蟄伏在暗處,三天下來一刻都不合眼地盯緊了這一行人的藍非。
若非親眼目睹實在難以置信,自出生以來便嬌養在宮中的她,究竟是怎麼忍下來的?藍非不得不承認,以前覺得她裝模作樣惹人厭,但起碼她「裝模作樣」的功夫不只是做做樣子而已。
三天的跟蹤,對慕容霜華或藍非而言,都是一場精神與的凌遲。藍非光是要隱藏自己的行蹤就耗盡心力,他沒有任何余地可以去賭,殿下的生死全系在他不能有分毫差池的行動上。
但他明白,有一個人比他更辛苦。
再忍一會兒,一定把你救出去。他在心里道,不知是對跟蹤三日來不曾合眼與松懈的自己,又或是對根本還不知他到來的慕容霜華。
她的韌性讓藍非對她完全改觀,每一次當她熬過那些痛苦,都會讓他想起過去在宮里看到的,那個他認為嬌生慣養到令人厭煩的公主殿下。藍非不得不承認,以往也許是他不願受她吸引,才總是不停地挑她毛病,想不到如今看著她,卻成為他在這趟艱難的任務中挺下來的動力。
此時,他們所在之處是南羅賽族的領地,南羅賽族的部落靠著在數個河谷間移動來維生,他們的部隊在機動性上很強,對此有所了解的藍非,在這群浪人察覺到風吹草動以前便有所警覺──
遠方的鳥兒像被什麼追趕著,驚惶地飛了過來,大地盡頭的塵土不尋常地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