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匹馬和她一樣,新來的,從另一個世界來,不守規矩,不識途,該急的時刻,慢慢踱,步調節拍出奇優雅。悠閑的鳥兒棲在她肩側,脆聲鳴啼。她閉上眼楮,撥撥長發,睡著似的平靜。鐘聲沒多久就停了,她的馬術課還進行著。
馬蹄達達不絕,不吵,很平和、悠遠,彷佛她被帶到了千里萬里之外。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听見鐘響,睜開眼,發現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濃蔭遮蔽了天光,沒有一絲澄亮篩落葉縫,有種陰天幻覺,風聲如雨。馬兒發出一陣嘶鳴,不安地擺動高昂的頭。拾心拉拉韁繩,放開一手,撫著它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來的課與法律有關,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如果她走出這片闃暗迷林,她自然會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當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她坐在馬背上,踽踽獨行,直到一個嗓音喝住她。
「你真大膽,越出邊界了!」
拾心凝神,但止不住隨之而起的驚惶。
矮坡上,一排高大黑影,個個亮著雙眼,看起來像怪獸,朝下沖來。
拾心倒吸口氣,欲掉轉馬首。馬兒意外地不受控制,騰高前蹄,差點將她摔離馬背。
「新來的?」強悍的力量拽緊馬勒,穩住她的坐騎。
拾心前傾,抱住馬脖子。
「我沒見過她。」
在這不見天日的密林里,拾心看不清說話者樣貌,她猜想他們是馬術課巡場人員。他們一共四人,騎術精湛,專門找尋落單或少數存心違規的大小姐們。她的第一堂馬術課,一下動用了三人來找她,不曉得校方會不會將她退學?
拾心打直腰身,調整坐姿,重新抄起韁繩。
馬首前的其中一個黑影訕笑地露出白齒。「大小姐,騎到這邊來,你可是第一人哪……」
「我迷路了。」拾心垂首,扯了扯韁繩,平撫躁動的馬蹄。
「這可真危險。」第三人的聲音傳出。「教練沒跟你說隻果花嶼的樹林很不安全嗎?」密林里的警告听來陰森森。
先前的訕笑嗓調拔高音量,突兀地笑得鳥兒驚飛,一座沉睡密林瞬間醒活,松鼠躍跳,翻葉撥枝,細絲金陽斜穿,打亮她的臉龐。
口哨聲起,男人說︰「不錯嘛,大小姐,不枉費我們今天跑這一趟——」
「應該是無國界來的那一個……」男人討論起她的來歷,下了批注——
「難馴。」一個辭續發陣陣大笑。
拾心撇首,尋著月兌解難堪的路。「對不起,上課鐘響了。」她說。
男人止住笑聲,其中一人朗朗地道︰「跟上來,你是得受教,比任何人更需要。」
「大小姐,這里與無國界大大不同——」
「收斂收斂你的野性,雖然這用在床上可以挑起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們包夾著她,一人在前兩人在後,像押解逃犯地將她帶到密林出口。很快地,她看見學校的跑馬場,前方男人往旁旋退,拍打一下她的馬,馬兒長鳴奔向陽光大好的林子外。
跑馬場那頭,有四人騎馬迎來。
「駱拾心同學、駱拾心同學?」
他們語氣恭謙有禮。
「你沒事吧?」看她一頭散發,馬裝沾了落葉,關懷問候不間斷。
「駱拾心同學,你沒事吧?大家都在找你。」
他們才是真正的巡場人員。拾心盯著他們整齊的制服和帽子,恍神半晌,回頭遙望樹林。
「怎麼了?駱拾心同學——」
拾心收整思緒,搖搖頭。
「馬匹交給我們,這堂課的交通車剛放完學生,你搭這班車回校舍——」
一名巡場人員協助她下馬,慎重地說︰「駱拾心同學,法學課很重要,我們會請司機以最快的速度送你回去更衣。」
拾心頷首。「謝謝。」再回眸,瞟眺密林。
密林里的三條黑影策馬飛竄。
「要是被逮到,就死定了!我們沒踏出樹林,那些巡場的應該看不到吧?」
「所以,別把事情搞大,學生的話還能取得原諒,現在會被當成變態處置——」
「藍獲那家伙交了好運,能光明正大出入女校,近距離接觸眾多窈窕淑女——你們猜猜,他會不會在那其中選蚌妻子?」
「以藍獲而言,真是如此——」
「那可精采了!」
「哈哈哈哈哈……」
藍獲是由于謹言慎行,有著近乎出家人般的冷淡自持,而獲得自家長輩一致推舉,成為女校法學課程教師。藍獲對這份額外工作不期待,不厭煩,簡單說,即是「無感」。
他並不會因為今天得到女校教課,便把事務所的工作排開。他從不費心備課。他通常掐準時間配置好案件,見預定見的委托人,處理好事務所案件該進行的程序後,才花十九分鐘驅車前往同樣位在帕帕維爾湖區的赫斯緹亞女校。
他一向掌控得很好,不曾遲到或早到,上課鐘響停止的那一秒,他絕對是不移不動站定講台,面對滿座女學生直視的目光,開始單調的講課。
今日亦然,不,今日非然。他遲到了,在路上踫到前所未有的怪事——運隻果的貨車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滑退,于他車頭前一公尺處煞住,貨斗陡升,成千上萬紅的綠的紫的和金的隻果,咚隆咚隆砸滾引擎蓋,漫至擋風玻璃,猶若洪水淹來。
藍獲沒有一次見過這麼多隻果,即使這座島叫做隻果花嶼,他們要吃隻果還得靠進口,遑論在公路上遭遇隻果海嘯。所有的駕駛都呆了,堵塞在隻果亂滾的公路上,沒人壓輾這些果子往前駛,更甚,有人干脆下車挑揀,倚著車門率性啃咬起來。
藍獲也下了車,雙腳踩地,盯著滾至鞋尖的隻果。他撿起一顆紅的,走向肇事貨車駕駛座邊門。門開著,駕駛座上無人,副座同樣無人。交通事件排解單位趕來後,還是沒找到人。這怪事耽誤了藍獲,待他抵達女校已是上課鐘響完畢一刻鐘。
看了看腕表,藍獲忽覺此舉多余。綜合大樓的門房早告知他遲到了多久,學生乖順耐心地自習等他。他拉好袖口,收低抬起的手腕,雙眼朝彎回的街道式走廊與空橋瞅望,腳下步伐依舊,不緊不慢,無聲而內斂。
上課時間的走廊該是空無一人,藍獲正想著,拐過廊角閱覽廳,一個奔跑的身影就朝他撞來。
「對不起!」穿著騎馬裝的女學生甩擺亂發,閃離他身前,歉然地回睇他一眼,急匆匆跑上連接走廊的空橋。
藍獲方才沒瞧見她出現在哪層樓的走廊,可能是從電梯出來的,他順著她移動的方向轉頭,只見她在這肅靜的建築里奔得一步比一步快,像逃生,或許也是上課遲到,長發飛晃得狂野,沒扎沒綁,這樣上馬術課可真危險。
搖搖頭,藍獲掩斂雙目,勾唇淺笑。他是來教法學的,馬術與他無關,西裝上殘留的發香卻是教他失了一會兒神,眼簾映出光點,他沉吟,伸手,長指自下領片挑出一個閃亮小東西。是耳環,寶石形狀很怪異的耳環。審看許久,藍獲皺凝眉頭,又失笑。真不知是哪班的學生,顯然是個偽淑女。
握實掌心,藍獲暫收這只叛逆耳環,再瞥看腕表,他邁步行過空橋,進入位在對面穹頂走廊的教室。
「藍老師,」一進教室,校方行政人員即來向他報告。「今天開始有個新學生,這是給您的點名單。」
藍獲接過活頁夾,行政人員退出教室,他站上講台,隨手擺放活頁夾,開始上課。他從不點名,台下有多少學生對他而言都一樣,新的舊的無分別,她們裝扮一式,發型制服全按校方規定,哪張臉配哪個名字並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