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最寶貝你那些藥草?」疾風月兌口而出。
杜伯欽揚唇一笑,笑在唇邊,卻不達眼底,「人之將死,又何須去管什麼草藥呢?」
疾風怔住,隨即拍胸承諾道︰「你放心,若你仇家殺來,我定不會袖手旁觀!就算賠你一條命,也是合該!」
青年淡然一笑。這笑容映在月下,更顯蒼白。只見他負手而立,淡淡笑道︰「若我的催命之人,就是她呢?」
疾風又怔,他花了好半晌的工夫,才听明白杜伯欽口中的「她」,就是指的阿顏。他張大了口,卻久久不能言,只能瞪著面前的醫者,見他終是斂去了笑容,垂首一嘆。
一聲嘆,被夜風卷了,消散在夜幕之中。
杜伯欽攤開右掌,凝望掌心。糾結的紋路,不知是否標明了他的死期。
眼前,血霧彌漫;耳中,又響起堂內的驚叫之聲。一句「阿爹」,一聲哭喊,他置若罔聞,一掌擊向那個曾有著豪邁笑容的男人。
鮮血,便染紅了他的掌紋……
第四章舊夢(1)
初識那人之時,是在北方雪原。為采一味藥草,他尋至極寒之地,不顧山勢險峻,順著峭壁向山上行進。忽然,一陣寒風狂嘯,卷著漫天的雪片,迷了他的眼。他身形不穩,眼看著便要栽下山去——
就在此時,一人拉住了他的手。
男人厚實的手掌,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子。他抬起眼,見到的,是一張方正剛毅的臉,帶著豪邁的笑容。
這便是杜伯欽與鐘子野的初遇。
他記得,那人救了他不算,還順手替他摘下了他所需要的藥草。見他凍得厲害,那人又自腰間掏出酒嗉子,遞給他。他伸手接過,昂首飲下。在那數九寒冬里,酒液也被這北風吹得冰寒。可一口下肚之後,辛辣的滋味燒至肚月復之間,帶來了濃濃的暖意。
于是,就在這峻嶺峭壁之間,在這大雪紛飛之時,一株藥,一壺酒,促成了一段過命的交情。
山中夜寒,鐘子野邀他留宿。杜伯欽隨著這位新結交的友人,回到他的住處,便見到當時只有三歲的小鐘顏,裹著厚厚的小棉襖,在炕上爬來爬去。
比起屋外的冰天雪地,屋內卻甚是暖和。鐘子野將鐘顏哄得睡了,然後自爐上取下一只烘了許久的地瓜,又將酒壺放在了爐上溫著。于是乎,就著稱不上「美味」卻烤得香甜的山芋,再加上一壇熱酒,二人暢快痛飲,一聊竟是整夜。古人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誠不欺他。
一夜暢談,讓二人將彼此引為知己。在那之後,杜伯欽每年都會帶上一壇好酒,去那漫山冰雪不化的寒地,與摯友暢飲一番,道不盡的天下奇事,說不完的快意江湖。
白駒過隙,光陰似箭,似是一回首的工夫,便又是好幾個年頭。眼看著鐘顏漸漸長大,杜伯欽便向友人勸說道︰「鐘兄,長居這苦寒之地,並非長久之計。這里人跡罕至,整年也不見得見到半個人影,將來阿顏長大,你便讓她在此孑然一身?」
鐘子野聞言苦笑道︰「伯欽,你有所不知,當年我是為避仇家,才帶著內子前來山中隱居。住得久了,便也喜歡這與世無爭的日子,不願再去蹚‘江湖’那一攤渾水了。」
杜伯欽微微搖首,「這里的確是與世無爭,卻並非世外桃源。若是換作你我,在此終老一生,也是甘願。但阿顏還小,她的路還長得很,你忍心將她鎖在身邊,就這樣孤身山林之間?」
說到此處,將鐘子野面露猶豫,杜伯欽又輕聲勸道︰「我知你也是為她著想,不想讓她沾染江湖上的亂事。只是,獨局于此絕非長久之計。嫂夫人走得早,阿顏從小沒了娘,對于女孩兒家的事知之甚少。阿顏她,總是要見見人的。」
鐘子野沉默良久,方才開口︰「那,伯欽,依你之見,我又該帶她去哪里?」
听他這句,便已知他改了主意。瞥了一眼坐在他們身邊、正晃悠著兩只小腳的阿顏,杜伯欽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引來小家伙「阿叔壞」的不滿抱怨。他笑了笑,轉而望向鐘子野,道︰「去江南。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小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此遠離江湖是非。」
想了想,杜伯欽又道︰「至于鐘兄你的仇家,我有辦法可解決。你可听說過濮陽世家?」
鐘子野雖遠離是非已久,但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他挑眉道︰「你是說,那個制衡武林與朝廷、身為正道之首的忠義王府濮陽世家?」
「沒錯,」杜伯欽頷首道,「我與濮陽家有些交情,若有他們作保,相信杜兄你那樁陳年舊案,可就此解決。」
這一句,他說得信心滿滿。可在事後的許多年,杜伯欽卻是追悔莫及,只恨不能回到當年,將那個多嘴多舌的他扼殺了才好。
如若當年,他不曾勸他們離開雪原,會是怎樣?
如若當年,他不曾勸他們移居江南,又會是怎樣?
如若當年,他與鐘子野並未相識,是否一切便會有所不同?
這些問題在他的腦中徘徊不絕,十年之間,幾乎讓他想了每一個日日夜夜。
然而,在當年,在那冰雪覆蓋的山巔上,在那爐火溫暖的小屋里,他卻只是一個看不見後事、又自以為是的蠢人。
在杜伯欽的指引下,鐘子野帶著幼女鐘顏,與他一齊來到了江南水鄉。
那個在山上活蹦亂跳、一天到晚纏著鐘子野要學劍招的小鐘顏,剛一下山之時,竟是嚇得見人就躲,直往她阿爹身後鑽。她從未見過這麼多的人,嚇得連話也不敢說,直到後來,她才慢慢習慣這江南古鎮的繁華與熱鬧,開始嚷著「阿爹、阿爹」,要鐘子野帶著她去逛燈會。
那段日子,也是杜伯欽最為開懷的日子。他帶著鐘家父女一路南行,見證了鐘顏初入世俗的歡笑,也見證了鐘子野重返塵世的欣然。
再後來,杜伯欽帶著鐘子野父女倆拜訪濮陽家。身為武林中排得上名號的醫者,杜伯欽與濮陽家有著不小的交情,也曾協助正道破過幾樁大案。一見是他引薦,濮陽世家的當家之人——忠義王濮陽政,賣他幾分薄面,當下表明願幫鐘子野與他的仇家從中調停,想法兒調解這段恩怨。
事情至此,似皆是順利。然而,就在他與鐘子野都以為,能夠就此化解怨仇、從今往後大隱隱于市、便在這江南古鎮中陪著鐘顏漸漸長大、平平淡淡地終老一生的時候,一切美好的構想,卻在瞬間破滅——
那日,在濮陽家,鐘子野喝了一口招待的熱茶,不過須臾,忽露出痛苦神色,重重倒在地上。他的手上青筋爆裂,透過微黑的皮膚,一根一根皆在涌動。杜伯欽見之大驚,慌忙替他把脈,才知他竟是中了劇毒。
就在杜伯欽焦急萬分,並施展醫術為友人救治之時,原本歪倒在地的鐘子野,忽縱身躍起,直沖濮陽政一掌擊去!
他武功本就不弱,而這一招,更使出了搏命的力氣!
那濮陽政原本正擔心客人的傷勢,哪里想到經此大變?!待到他反應之時,鐘子野那含著雷霆之力的一掌,已重重擊上他的心門,擊得他跌了出去,撞在正堂牆壁之上,復又跌落地面,當即沒了氣!
這等劇變,讓在場眾人皆是震驚!頓時,堂上僕人大聲驚叫,數十名護衛沖入廳中。鐘子野竟似失了心智,奪過護衛手中長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當即又斬殺了數人!
終此一生,他絕不會忘記那一刻。廳中血流成河,慘叫聲不絕于耳。鐘子野已然殺紅了眼,招招式式,下手極是狠毒。他似是要與人同歸于盡似的,竟也不顧自身的傷勢,只知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