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倒覺得啊……」司歆執起桃木梳說得小心翼翼,不像是怕對方听了會生氣,倒更像是怕嚇到了她,「或許,皇帝真是喜歡著小姐的呢。」這樣大膽的話,若換作旁人听了定是要治她的罪的,但她心知小姐不會。
確實啊。皇帝的堅持——是對那個叫「脂硯」的女子的堅持——這兩年來,自己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個八成。難道真只是他心血來潮?不——像。盡避小姐總是說著這樣輕巧的話欺騙著她,同時也是欺騙著自己。但——皇帝絕不是偽情的。而小姐只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司歆這才真真相信了老爺的話,那日自己不經意間听見的,老爺似憂似憐地笑罵︰「脂硯你啊,有時會很自負。這樣好嗎?」
聞言,脂硯沉默良久,卻忽而輕緩地岔開了話題道︰「司歆,你可知道,我為何會不舍得蕭先生?」用的是「不舍得」,便也意味著並非「喜歡」——挑的詞眼總是講究得很。不像父親大人,總擅用撲朔迷離的神情說著模稜兩可的話。
司歆怔了怔,竟有些受寵若驚,因為小姐從不曾與她說過自己與蕭先生間的事。是啊,那段「烏木堇」的佳話,傾城的風流呵!又有誰是不好奇的呢?
「在我十三歲之前,我一直是隨著娘與大師父的。」脂硯攏了耳畔的烏發,開始道來,「後來娘在離開前將我交給了父親大人,也是在那一年,我認識了蕭先生。」母親去世,再與十三年未曾謀過面的父親相認,這本該是充滿著羅愁綺恨、潮瀾萬千的經歷——她竟能以一副局外人的語氣說得那樣輕描淡寫,更連個動人的修飾都沒有!
司歆垂下眉來,一遍遍細致地梳理著她的烏發,靜靜地听著她繼續說下去︰「在采池居學習卜算布陣,循天道、識地氣的那幾年,蕭先生予我的情義——不似男歡女愛的那般纏綿,或許更像是親人那般——君子有情,止乎于禮……」
是的,她一直都將蕭先生當作至親,至敬的人。娘告訴過她,「這世上,沒有人是理所當然要對你好的。因而當你遇到一個真正對你好的人,難道不該去感激,去珍惜?」所以對于蕭先生,她始終抱著虔誠的,感恩的心……
她的記性並不好,這是真的——她總在不經意間忘去許多事,因而她需要太長的時間去記得一個人,五年的時間,卻也足夠了。
這些年,她時常會記起他曾為她綰發梳妝,那麼不經意地在她耳邊逸出一聲嘆息;會記得自己雖精于琴樂書畫,卻極不擅長下棋,看久了棋局便管不住自己思緒溜到了何處,偏又喜歡拉著他對弈,而每一次他都會耐心地等著神游中的自己出子,直到天際發白;還會記起每一次過溪澗的那座巍巍不穩的吊橋,他總會習慣性地過來牽她的手,而後在那一次——她沾酒微醉,情不自禁地在他身後念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烏發木劍,出雙入對。不怪那些待字閨中的千金名媛會羨慕——蕭先生本就是這樣神貌清明,超然若仙的男子呵!所以她不舍得——因為以後,便不會再遇見這樣好的人了吧……
若非欠著父親大人的恩,答應了他會入宮輔政,或許她與蕭先生真已結成眷侶。然而畢竟已經過了七年,年少時許下的承諾——單純得將曇花一現的瞬間也看作了天長地久,而她又怎麼可以奢望蕭先生還要在這漫無止境的等待中惦念著自己?
脂硯始終說得那般輕淡如煙,司歆听著卻有些急了,「那皇帝——」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她趕忙掩口調整了語氣,而後輕聲問︰「小姐又是如何看待皇帝的?」
意料之外地,脂硯笑了起來,不知是因古鏡反照來的光太過斑斕還是什麼,那一瞬,她的眼里竟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眩惑之色,流光斜斜飛進了眼角,眉梢,堆成一種笑傾千江月的風流——全全然不似從前那個端莊溫婉的她!而後只見她將櫻唇一抿,輕輕巧意地反問了一句︰「司歆,你難道也希望我在這里待一輩子?」
這如同野獄牢籠般的皇宮,豈可以,將她脂硯困一輩子?
是呵!七年的易容換聲、垂簾听政,笑看了江山卻也將仇怨深種!她真真已經累了,倦了,甚至是懼怕了……更不曾考慮過,她會將自己的余生都埋在這樣可怖的歲月里。
閑雲野鶴,也有相依之伴。對于皇帝的情——那個曾在連綿的秋雨里眼眶通紅、聲嘶力竭,讓她握緊了拳頭也克制不住自己無名指的狠狠抽痛的男子——當真可以長情?她或許也曾奢想過,又或許,其實早已經忘得徹底……
逢月末休朝之日。待鸞姬太後梳洗完畢後,檐上的雨露早已被日色蒸融干了。本是臨夏之景,滿苑的花草多少都有了些詩興的倦意。落在地上鋪了一疊的紫雲英也像方才睡醒,就那麼醉靡靡地開在春光里,听太後蓮步踩在上面更有??的綿礫細響。
去昭陽殿時,皇帝卻並不待在寢宮。脂硯有些疑惑,而後轉身往後苑的留瑾榭走去。
留瑾榭有成片的樹陰隔開了陽光,又處在朝陰之地,比之外面濕氣便重了許多。皇帝果真在那——如今他正枕著臂彎伏在面前的石桌上,縴瘦的身體因怕冷而略微蜷縮,像在酣睡。古藤樹盤纏的影子虛幽幽地拂在他臉上,遮住了,看不清他任何表情。
脂硯斂了腳步聲緩緩朝他走近,還未走出幾步卻驀地頓住,鳳眼因陡來的驚恐而驟然睜大︰他——他的臉色——怎麼像死灰一樣白?就好像——睡在那里的,其實是一具死尸……
千真萬確——皇帝的臉色,真真是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似乎連皮膚上也有——斑?不不,定是她眼花了!他還是個孩子啊!孩子身上怎麼可能會長斑?怎麼可能會長——尸……斑?
迸書有雲︰人死後若不立即下葬,尸體上便會生斑,斑色褐中帶青,取名「尸斑」。
脂硯的脊背上突地冒出了無數冷汗,伴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齊齊發作,這樣肆無忌憚地將她整個人都丟進了無底的冰淵里去——手腳冰冷,分明是六月的天她的身體卻在不可遏止地發著顫——耳朵里「嗡」了一聲,似乎還有什麼嗜心的蠱蟲咬得骨子「咯咯」作響……
不不不——這一定是她的幻覺!皇帝在睡覺——睡得正香呢!這懶漫的家伙一向貪睡不是嗎?可——可她怎麼——怎麼好像,也听不見他的呼吸聲……
「不,不是……」聲音戰栗到破碎不堪,脂硯捧住臉狼狽地搖頭。這莫須有的驚慌失措連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便迫切地尋找著各種理由企圖說服自己︰其實睡在這里的並不是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和那群太監出去廝混了……
幻覺?!是呵!年少習武時大師父便告誡過她,她的性子雖淡,骨子里卻是有激烈的成分在的,練銀?盤絲功時務必要戒焦、戒躁、戒怒、戒悲,否則便極易走火入魔,產生幻覺……幸而自己隨著蕭先生休養生息那麼些年,也一直都可以做到心平氣和,從未出過錯……那她方才——定是無意間動怒了吧?所以才會產生這樣荒謬的幻覺……
對!是幻覺!他一定不是皇帝!一定、不是……這樣自欺欺人地說著荒唐的話,卻仿佛是連心里也跟著踏實了許多。脂硯深吸一口氣,一步步地走上前,仿佛真是執拗得想要同自己確認——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只是她走火入魔時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