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他,若是留在爾虞我詐的後宮,她怎麼放心。
夏皇後說︰「真正愛上一個人,不管發生什麼事,終究還是會愛上。所以,不要擔心,即使他現在忘了你,早晚有一天,他還是會再度愛上你。」
原本這是夏皇後安慰她的話,可她听了,反而無法獲得安慰。
她希望他不要再愛上她。為了愛她,他已失去太多。所幸這一次她有龍涎汁,她能將他起死回生。可是,一次的好運並不意味著次次好運。下一次,她沒有了龍涎汁,萬一他再發生什麼意外,她情何以堪。
所以,這陣子她窩在風冥宮足不出戶,距上次,他們足有十四天零五個時辰沒有相見。不見她,他就不會加深對她的印象,沒有印象,他就不會愛上了吧。
這樣想著,她將視線從他身上拉開,一臉冷淡地望向波濤洶涌的海面。
視線相錯的剎那,他的笑容在嘴角隱沒。
注意到他眼中掠過受傷的情緒,她心里一緊,卻又強作冷漠,無視。
那一剎,短短一瞬,卻烙在她心頭,長久不散。
船拋錨之時,她搭著柔絲的手臂,踏上棧橋,指端傳來隱隱之痛,她知道,那樣的痛再痛也抵不上看到他時的心痛。
他臉上的疤痕已略有減淡,可是那縱橫交錯的粗細線條總是提醒著她關于他的皮開肉綻凌虐致死,這樣的提醒就像逃不掉的夢魘盤踞在她心頭,而她近乎自虐地一次一次將記憶翻出,提醒自己不要對自己心慈手軟,對自己心軟就是對他殘忍,那樣的殘忍,她再也不要他去承受。
呵,這樣的心思,哪里會讓他看出來。
她挺著脊梁,邁著標準的皇家禮步,抬著高傲的下巴,像一名專業演員徑直走到他面前,冷淡有禮地問候︰「二王子在這里等人?」
二王子眉頭微擰,似在困惑自己等的人是不是眼前這一個。
他定定看著她,那樣的專注,似要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在這樣的目不轉楮中,女王敗下陣來。
他的眼楮,清透明亮得像一面鏡子,稍微不慎,她就會在鏡中照見自己的表里不一。
她避開他,望向海平線上的半個太陽,「天快黑了,二王子還是早些回去比較好。」
雖說東西島上全由東來女兵嚴密把守,但並不意味著就能絕對保證安全,也許她該提醒夏皇後給他配一名影子護衛。
這樣想著,眼角突然覷到一抹陰影,尚未反應過來,她的下巴就被輕輕捏住。
心里一抖,她強作鎮定地偏頭,然後落入他明鏡似的雙眸。
再下一刻,她就靠在了他胸前,被他摟入了懷中。
眼眶,突地就濕了。
她快速在他胸口一蹭,然後舉手想要將他推開,哪知手一舉立刻帶來鑽心的疼,她立刻垂下手,試圖在他懷里轉個身掙月兌他的包圍。
但是,她的手很快被他捉了去,她的臉頓時煞白如紙,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她戴著手套,手指縴長。
察覺他的視線落到她的指上,她微笑地試著抽回自己的手,「二王子,我和夏皇後約好有事要談,請恕我不能久留。」
他放輕了力道,眼楮在她眉眼間探索,似在尋找什麼。
這時,柔絲拂開他的手,將女王帶離他身邊。
他看著柔絲蹲,他看著她爬上柔絲的背,她的臉好白好小,閉著眼的樣子好像很痛,他卻看不出她痛在哪里。
可是,這一幕好熟悉。腦中似乎閃過無數個畫面,每一個畫面都是笑得燦爛的她從各個方向沖過來爬上他的背,後背被輕壓攀附的感覺仍在,她卻一臉很痛的樣子伏在了別人的後背。
不悅地模了模空空的後背,他急步追了上去。
第9章(1)
他知道他有點奇怪,可要說哪里奇怪,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個柔絲,他是曉得的。她是風冥帝的貼身女官,他之前和她有過接觸,可是具體是什麼接觸,他卻總也想不起。而那個想不起的部分,總令他莫名的煩躁,心神不寧。
還有西提,西提是他的手下,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和他是怎麼認識怎麼想到要創立男男會的,他卻又想不起。
他的記憶出了錯。
二十歲前的記憶都沒有問題,他記得愛妻如命的皇帝老爸,記得神通廣大的皇後老媽,記得戀童成癖的太子風,記得女生男相的公主良,記得那幾個幾乎是被他養大的小四小五和小六,記得他是王子賢,記得六年前他奉母命外出獵妻,記得他來到了西圖爾斯國,記得他到達的那天正好趕上風冥二世登基大典,記得……
對,就是從這里開始出錯。
之前的記憶都是連貫的持續的,就像一條平整順暢的大道,自始至終貫穿他的二十歲生命歷程。可是,二十歲後,從觀看登基大典開始,他的記憶大道上開始出現一個一個斷斷續續的坑。那些坑,太多太密,幾乎佔據了他這六年的全部記憶,而坑與坑之間殘存的記憶片段,卻讓他模不著頭腦,看不到前因也不知道後果,所以,很焦躁。
每天,他都不由自主地來到這個碼頭站在這座棧橋,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想來這里,不來就心神不寧,來了仍心神不寧,直到今天看到她,他才明白,那些記憶的空洞,和她有關。
因為,只是遠遠地看她一眼,他就覺到心里的空洞「膨」的一下被填滿。
下意識地,他知道,想要找回記憶,他就必須跟著她。如果可以,他希望是寸步不離。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那個趴在柔絲後背上的風冥帝,很僵硬。
他若是放慢腳步拉開距離,她就明顯得放松下來,軟軟地趴著。
若是他緊跟幾步,靠近她身側,她就拱著脊梁僵硬得似連頸間的汗毛都要豎起來。
呵,堂堂一國之君為何如此畏他,是她害他失去記憶?是她害他變成這樣?
他怎麼被毀的容怎麼失的聲,他都不記得了。就好像他沉睡了六年,醒來後,一下子從二十歲跳到了二十六歲。
醒來那天,他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當時她坐在院子里望著斜陽,寂寥的背影讓他莫名地心頭一緊,情不自禁就走了過去將她攬在了懷里。當時,她哭成個淚人兒,淚水灑在他手臂,很燙,很疼。他想開口問她是誰為什麼要哭,哪知張了嘴他才發現他出不了聲。喉嚨很痛,他試著想用舌頭探探喉嚨,結果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慌忙用指一模才知道他失了舌頭成了啞巴。
那一刻,真像做夢。他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的手指,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再次伸入口中,左探右探上探下探,沒有就是沒有。他試著出聲,可是除了「啊唔」,什麼音都發不出。
而她,望著他,沒有阻止他的探尋,可那臉上無聲奔流的眼淚,卻讓他覺得她似乎比他還要在意他的無聲。
循著她的視線,他的手模到了自己臉上的凹凹凸凸。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他的臉有多可怕。有那麼一秒,他想躲起來不見人。但,也就一秒而已,這一秒就夠他做出決定留在原地不躲不避。因為,他知道,別問他為什麼知道,他就是知道,一旦他從她面前逃開,她會哭得更傷心。既然她不怕他,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地逃。
她望著他時,是那麼哀傷、憐惜和自責,就好像,就好像他變成這樣全是被她所害。雖然他不知道她是誰,可是他敢百分百肯定,她不是。雖然她沒說,可是他就是知道,她想保護他,她以為是她沒有保護好他,所以自責、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