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手上這塊紫黑斑點一點也不會痛,卻給了她極度不妙的預感……她不知道現在自己的身體又發生了什麼事,就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趕出身體,被困鎖在那片虛無之境,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能回到自己身體里來。這一切都不曾出自她個人的意志或努力。
好像她的人生、她的命運,都操控在某人手上,要生便生、要死便死,而她無從置喙,連抗議也不知道該找誰去。沒有人在乎她怎樣,也不會有人幫她主持公道。像是她的生命從來不屬于她,她只是幫別人活著,當別人需要就拿走,不需要就丟下。她的身體就像一件衣服,而她的靈魂,只是個衣架或衣櫃,暫時撐起這件「衣服」,或暫時用來放置「衣服」罷了,等到別人想起要穿這件衣服了,她這個容器就該乖乖退散消失。
開什麼玩笑!有這樣欺負人的嗎!
趙子昀可不是逆來順受的人……好吧,就算她曾經是個性子很軟弱良善的小女孩,也在那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坐牢」生涯中變態了。
她不知道天地間到底有沒有所謂的鬼神,有沒有神佛司掌公平正義;有了那十年的經歷,她肯定了靈魂確實存在,卻再也不信神,不信天命。
如果神明不能庇佑無辜的人,那麼祂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如果所謂的天命,指的是她得認命乖乖當個衣架衣櫃,讓自己的身體像件衣服似地隨時供人取用,那麼,誰會信命?誰會認命?
一串清脆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讓一整天都呆坐在電腦前的趙子昀瞬間從咬牙切齒里回神,抄起手機,頓了一下,才以不熟悉的手勢滑動手機面板,順利接听。
「喂?」
才發出聲音,那頭便傳來充滿火氣的一串叫嚷……
「趙子昀!你不要太過分,你手機打不通也就算了,我寄了mail給你,你也不回,昨天我line你,等到今天也沒等到你回應!你是在搞什麼啊!」
趙子昀閉了閉眼,嘆氣地想著這幾日來,她遇到的每個人對她不是冷嘲熱諷就是一肚子火氣,顯見之前竊據她身體的那個人完全沒有善待她,毫不在意地把她的人生攪得烏煙瘴氣,就算眾叛親離也沒當回事……反正隨時可以拍拍一走了之,是嗎?人家可是有別件「衣服」……喔,搞不好還是好幾件「衣服」任憑挑選呢!吧嘛特別珍惜她這一件,是吧?
真是,可惡!
「請問你是哪位?」心情不好,口氣當然也不會太溫和。
「什麼哪位!我是趙子琳!」沒好氣的聲音。
趙子昀的雙眼驀然瞪大,失聲道︰
「趙子琳?!」
「喂!就算你每年清明節都不記得回老家掃墓,也總該不會忘記自己姓趙,不會忘記你有個堂妹叫趙子琳吧?!」
「你是……琳子?」握著手機的右手掌因為用力過度而青筋盡顯,更是微微發抖著。
「什麼琳子,少肉麻了!我們沒那個交情,你別叫我乳名,我會嚇得雞皮疙瘩掉滿地。我一個不學無術、只能在鄉下小堡廠混飯吃的土包子,可不敢高攀你。你還是叫我趙子琳吧,這樣我自在。」
不用挖出這具身體的記憶,趙子昀也知道這十年來那個人一定把鄉下的那些親戚給得罪個徹底了,不然子琳不可能會對她這樣的不假辭色。
對那個人而言,這些居住在鄉下的趙家人不是她的親戚,而是麻煩累贅,加上家境平庸普通,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當然最好老死不相往來,省得被看出不對勁。以那個人的自私涼薄,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琳……好吧,子琳。」雖然胸口堵著一抹委屈的淚意,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但趙子昀硬是咬牙不肯讓眼淚軟弱地流出來。深吸口氣,問道︰
「你好像找我很急,有什麼事嗎?」
「當然有事!沒事我才不想理你!」趙子琳一點也不客氣地哼道。也不等趙子昀追問,就劈哩啪啦說了︰「是我爸叫我聯絡你的。我爸說你爸葬滿十二年了,該撿骨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啦,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前兩天你爸給我爸托夢說要撿骨,我爸就是個爛好人,堅決要接下這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我們阻止也沒用。雖然你一定不會領情,還會怪我們多事,一毛錢也不會出,我們也認了。還有,我們也不敢想你會願意出錢,我爸說他出就好。所以我也就通知你一聲,反正十二月十五號那天是我爸看的好日子,就算你再怎樣不願意回老家,這次總該回來一下吧?」
「你說……叔叔要……幫我爸撿骨?」父親在她十六歲那年病逝,原來,已經十二年了嗎……
「對啦!開棺動土撿骨進塔什麼的,我爸都包了。你身為你爸唯一的孩子,啥也不必做,就露個面,拜一拜他,就這樣小小的要求,你不會想要拒絕吧?我警告你啊,這次你一定要回來,不然你爸不會放過你的,他可是跟我爸托夢,說要你回來的!你這十年都沒回來掃墓,這次非回來不可!不然你給我走著瞧!」說到最後,口氣滿是威脅。
「我會回去,一定會回去。」終究還是沒能控制住眼淚,任憑豆大的淚一
滴又一滴地垂墜落地,淚如泉涌,像是要一口氣把身體里的所有水分都流光,想止也止不住。她啞聲道︰「還有,謝謝你,也請你幫我謝謝叔叔。費用方面,當然是我出……」
「少來!說得好听,你哪來的錢?你那堆卡債還清了沒有?四年前我們家族要修墳,只是叫你出一下你爸的費用,你就說你有上百萬的卡債,公寓也抵押了,雖然手上拎著香奈兒的包包,但你窮得快要死掉,沒錢!不讓別人修你爸的墳,說反正以後也是要撿骨,不用浪費錢修了。現在你隨口說要出錢,我們誰也不敢當真,所以,你還是閉嘴吧!反正十五號那天你記得回來就行了,我也懶得听你胡言亂語,就這樣,掛了。」說完,掛得干脆俐落。
「琳子……」對著已經結束通話的手機,趙子昀哽咽地輕叫著小時候與她最交好的堂妹的乳名;滿臉的涕淚就算不斷抽面紙抹了去,臉上卻一直是濕濡狼狽的狀態。
這是她回魂後,第一次听到親人的聲音,第一次擁有歸屬感,第一次覺得在這個孤苦的世界,她還是有人惦念著的,她的存在,不是沒有意義的。
可,也是因為這通電話,讓她之前幾天以倔強苦苦支撐著的心志,一下子崩潰得支離破碎。
她不怕痛,不怕苦,不怕未來可能更糟糕的處境,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意志力去應對;但,為什麼,她還是一直在流淚?為什麼全身發抖不止?為什麼,在她最需要堅強的時候,竟在渴望著可以有個地方讓她軟弱一下?
明明,她早已孑然一身了啊,再哭也沒有人會心疼她的……
明明,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堅強了啊,怎麼,還會想要軟弱?
這世上,已經沒有能讓她去撒嬌的人了啊。
所以,不可以再哭了,把淚收起來。
哭泣對她來說,實在是件既浪費力氣又過度奢侈的事。
不會有人心疼的眼淚,從來沒有存在的必要。
第2章(1)
「又打電話?而且又沒打通?」錢佑平舉了舉手中的啤酒,撇著唇角問。被問話的男人沒有回答,靜靜地將手機收回外套口袋內,不再試圖做徒勞的動作,拿起桌上的啤酒,仰頭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