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幽夢與君同。
臨瑤庵,清落的後院里遍地是桃花。八歲的蘇瞳若正專注地拾起地上的落花塞進香囊里,她的面前還站著一位緇衣老尼,捻著佛珠無奈地嘆了口氣。
「瞳若,蘇老爺已經是第三次來庵,莫要再讓他為難了。」方師太好言勸道。
「劉玄德三顧茅廬,方得來孔明一見,也因此倍加重用。」蘇瞳若依舊自得其樂拾著桃花,雖還是垂髫小丫頭卻已出落得烏眉靈目,唇紅齒白,天生的美人胚子,「我若遲遲相見,他便會感懷自己的女兒復得不易,日後興許會對我多加珍惜,少些責罵。但我若那麼早就露面,他定然會覺得我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則去,誰知道他會不會一不順心又將我送回來?」
方師太暗暗驚嘆這丫頭心思縝密的同時也放寬了心,「如此說來,你是願意還俗了?」
「方師太覺得我喜歡這里嗎?」蘇瞳若卻是笑著反問。
方師太輕捻佛珠,幽幽一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頗有慧根,卻未必能堪破紅塵。」她語末似有一絲悵然,「這臨瑤庵留不住你。」
「方師太需知道,瞳若並不是為了去蘇家才離開這里。」蘇瞳若眨眼笑起,烏眸瑩亮,說不出的明媚悄然,「我只是想找一個理由。」
「理由?」
「是啊,」蘇瞳若笑靨如花,「我只是想找到桃樹開花的理由。」
明明桃花的壽命那麼短暫,為何還要在輪回的春天開出驚世的絢麗?
如同人的一生,于滄海之一粟,卻為何還要衣容光鮮地來到這世間——
佛龕前繚繞的燻香,蒸融著紅塵那些人祈福求願的聲音,而她只是不明白——那些追尋,那些等待,和那些執迷……究竟因何而存在?
「小蝴蝶,你從外面飛進來,是否親眼見過紅塵繁華?」待方師太離開後,蘇瞳若笑著伸手捧住迎面飛來的一只紫蝴蝶,「外面的桃花,是否比這里的還要好看?」
「桃花會開,並不是為了給人看的。」那只紫蝴蝶竟開口說話了。
蘇瞳若微微一詫,繼而笑逐顏開,「你知道?」
「桃樹春天開花,是為了趕在夏天結出果實。」紫蝴蝶翩然一轉便落在蘇瞳若的耳畔,溫柔輕觸她的臉頰,唇角,「如同人的一生,之所以要驕傲地活著——是為了理想,為了抱負,為了生命最本質的需求。有人是為了榮華富貴,有人是為了功成名就,還有人是為了……情。」
「情?」蘇瞳若眨眨眼疑惑地重復著這個字,「是如詩經中所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樣的情嗎?」
「不假。」紫蝴蝶的聲音里透出笑意,輕柔曼妙像是誰的蠱惑,千里之外入夢來,「你既有如此慧根,必然能夠親身體會出情的涵義。不如隨我去凡塵走一遭,如何?」
「好。」蘇瞳若答得干脆不猶豫,眼眸彎成漂亮的月牙,「我隨你去。」
只是為了這一句話,便心甘情願隨他踏入紅塵,自此悲歡離合終不悔——
「以後我再也不會把香囊埋起來了。」蘇瞳若突然一笑,不知從何處搬來一方圓凳,站上去便方巧能夠到上面的桃枝,「我要把香囊系在樹上,我要讓桃花看見自己結出的果實,這樣的話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會覺得欣慰了。」
她笑吟吟地正要將香囊系上桃枝,腳下的圓凳卻忽然一個傾斜——
「呀——」
「小心——」
赫然自夢中驚醒——
上官紫楚和蘇瞳若同時睜開眼楮,四目相對,兩唇相疊。
心弦「嗡」的一聲響,先前那些若即若離的曖昧也在空氣里瞬間融化,徒留情字千年永鐫。
上官紫楚稍稍離開她的唇,捻開那枚桃花。
蘇瞳若下意識張了張嘴,「唔——」
來不及發出的字節消融在他綿綿而至的吻里,舌尖乘虛而入,與她糾纏。
蘇瞳若心口一顫,思緒竟有一瞬的空白。她重又落入那個絢爛的夢里,夢里盛開著大片桃花,破繭而出的蝴蝶滿懷欣喜與忐忑地想要去尋覓,想要去采擷,青澀的翅膀還來不及全然展開便先落入一張情網里,那張情網越織越密,牢牢地將她身心一起包圍……
恍惚間只記得那個聲音說︰隨我去凡塵走一遭,如何?
她答應了他,所以落入凡塵,陷入情愛——
便在十五歲來臨前的那個春天,她無意間將紙傘傾斜出一個角度,卻像是將自己此後的人生也顛覆了個徹底——她試探性地走出獨守深閨的寂寞,接下他送來的牡丹圖,腦海里便一直揮散不去他揮毫潑墨的瀟灑背影,所以那夜乞求他帶自己離開——細水長流,一如早在心底扎根的那枚情種,那份欲說還休的思念與悸顫,明明最不愛看他的風流輕浮,卻也不由自主地眷戀起他衣服上蘭芷的燻香,眷戀起他用紙傘為自己撐出的一片庇蔭……
原來她早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這個男子——
是緣也好,孽也罷,若是認清了自己的心,便絕不會逃避——
心里的熱情滿滿的就要膨脹,蘇瞳若情不自禁地伸手環住他的頸,她的睫毛閉緊了微微顫抖著,那麼生澀卻那麼努力要想變得纏綿地回應著他的吻,直至唇上的溫度陡然撤離——
「紫楚……」星眸微餳,瑩然秋水里氤氳著一種柔媚的迷惘。
上官紫楚只望著她不說話,手指細細摩挲著她的唇。他的眼里盡是溫柔的憐愛,那一瞬幾乎要讓蘇瞳若以為這個男人是動了真情的,盡避這樣真實的錯覺全被他接下來的話語狠狠撕碎——
「阿寶……阿寶……」上官紫楚聲音喃喃,「你若是早生幾年,該多好……」
蘇瞳若的心里陡然冰涼一片,恨不得立刻上去扇他一個巴掌!
這算什麼?他吻了她,之後卻要百般無奈地對她說——你若是早生幾年,該多好——
就因為她年紀小——就因為她不像岑瑟棋那般成熟穩重,他便可以理所當然地看輕這份心意,心血來潮了便可以對她為所欲為是嗎?
「我若是早生幾年——」蘇瞳若顫抖地咬緊嘴唇,恨到深處竟然「吃吃」笑出聲來,衣袖掩住大半張臉,「我若是早生幾年,或許已經嫁為人妻兒女成群,便也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甚至被輕薄了都不知道羞恥為何物!」
她丟下這句話便轉身走開了。沒有看見上官紫楚黯淡的眼神,唇邊泛起一絲苦笑。
是啊,若她早生幾年,便一定嫁為人妻,又怎麼可能會將一時的迷戀錯當情愛?情竇初開的年華最容易讓人錯失真愛,所以不能夠輕易許下承諾,如同他當年對于岑瑟棋——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從前有那麼多女人成了他生命里的煙花過客,甚至連名字都已忘卻,即便是對岑瑟棋也早已尋不回當初的那份心悸,原以為會一輩子就這樣漫不經心下去,卻唯獨對這個少女動了真情。
是因為真的喜歡她,所以更不該早早折斷她繼續翩然的翅膀,用承諾將她捆縛。
「阿寶,你若能早生幾年……」上官紫楚嘆息著用手遮住眼,「我便……娶你為妻。」
許你天長地久,矢志不渝。
第六章莫待無花空折枝(1)
是夜,燈火闌珊,小樓疏影消酒盞。
宇文府書齋的窗戶年久失修,參差不齊地漏著幾道小縫,隱約有些朦朧的月光照進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停歇,落在幽寂的黑暗里顯得格外清晰。細看便會發現,如今正有道縴細的身影在書桌前翻找著什麼。